○ 何嘉慧子
那年,我还是个初一学生。父母把我的书桌搬到了阳台上。起初我很不满意,坐的位置面朝正东,每天清早,阳台就热得像蒸笼,傍晚变成了西晒。到了冬天,阳台上的每一块瓷砖都像是冰块。最煞风景的,莫过于从五楼望下去就是对面超市的垃圾场……我讨厌这个阳台上的书房,由此总是在那里应付式地写完作业后赶紧离去。
下半学期,四月的槐花香里,我木然地坐在灯下,看着窗外那些米色飞蛾追寻它们的恋人,并且在我的台灯下跳起华尔兹,皱眉中我伸手把它们挥走。春天的风浑浊厚重,像是低垂的云一样掠过我的书页,纸张哗哗翻动,上面的字像是虫豸一样盲目扭动。夜晚八点,打开窗户,面前是一户人家,空调外机吹出热风,一盆茉莉放在外机上,黑暗中仿佛看得到含苞待放的白花。
那时候圣隆路的铁路还不是废线,春夜里总是响起绿皮火车那对月长啸的声音。皓月当空,忽然听得有人在苦楝花绽放的夜里,拉响了小提琴,是《梁祝》协奏曲。悠长,深沉,触动人心。
此后,我发现,几乎每晚九点,这位芳邻必定准时拉响小提琴,不练别的,每一次都是“梁祝”。由此,每天写完作业,我开始舍不得离开座位,就等着梁山伯和祝英台化为白色的蝴蝶翩飞在天空……随着时间的推移,苦楝花凋谢变为满街棕色的飞屑,季节轮转,2016年的迎春花开放时,那小提琴声却突然杳无踪迹了。
我那悬着的心,有了牵挂。因为就在小提琴“伴奏”我的学习的这些夜晚,我本已好奇,长久中还结出了一个念想:这位拉小提琴的芳邻是谁?若是那男士,该是穿着燕尾服,头发用发油抹过,全部梳到后面去的古典绅士;若是那女士,则穿着月光般洁白的长裙,绸缎般的长发上点缀着苦楝细碎的花簇和珍珠。暮春之月的光芒如同瀑布,裹挟着音符倾倒而出——多么美好的画面,我曾作歪诗一句:“孤独的小提琴家/春月之瀑/在你身后轰然作响”。
但现在,这位芳邻出了什么事情?是事业繁忙,还是身体不适,使其放弃了这每晚例行的艺术?此后,那整整一年半的时间里,我还是习惯性地每晚九点打开阳台的窗户,侧耳倾听,期待那代表着梁山伯和祝英台爱情的小提琴协奏曲施施然响起,但是每一次我都失落地看着桌上时钟已走到十点,不情不愿地去洗漱睡觉。直到2018年石榴花开的季节,那小提琴声在某个早晨突然出现,与以前不同的是,这一回换成了音阶练习,大有要从头再来的意味。正要出门上学的我,呆住了,仔细辨认那久违的琴声,那琴声在清晨七点的朝霞中爬过三个八度,我十分高兴——那位芳邻又回来了!我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去学校,院子里有人大清早就在厨房洗涤碗筷,瓷器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面向朝阳,感觉脚步都轻盈了许多。街对面有高铁开过,纯白的车身像箭一样射入金红的朝霞;早餐铺的阿姨笑容可掬,万事万物如此可爱……
原来人和人之间的羁绊是这么简单!就算是素未谋面,不知其姓名,亦不知其年龄性别,也是可以让我时时留心,处处挂念的!世界上真是没有绝对的孤立,我想起约翰·多恩的一句话——“每一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这是一种纯真的关系,就算不知对方真貌,仅仅因为音乐的连接,哪怕只是我单方面认识这个人,此人并不知有我这个听众,这琴声和他(她)本人仍旧是陪伴我三四年的精神支柱。从那天之后,每天晚上琴声依旧,早上加入了音阶练习,每天当我在上学前提前半个小时在书桌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听到琴声,我都会会心一笑……
曾经,我也有想过在物业群里问每天拉琴的是何许人也,甚至在其正在演奏的时候拉开窗子直接出击,大喊一句“是谁?!”但是前者太过大张旗鼓,后者更加粗鲁,简直就像是扯碎包裹糖果的梦幻玻璃纸并且弃之于废纸篓一样。都说距离产生美,确实,我更愿意把这件事情当作一个像梦一样美好的秘密,长久地留存在心中。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位芳邻的琴声陪伴着我度过了高中三年最难熬的岁月——备战高考。我通过了考试,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这就意味着我即将离开小巷,离开桂城,只身来到湖城求学了。母亲后来把阳台变成了我的衣帽间。我开始舍不得这个朝向古怪、冬冷夏热的阳台,舍不得对面那家人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放的屋顶,更加舍不得那月光、那苦楝树……尤其是舍不得那小提琴声,还有那素未谋面的芳邻!
或许,在我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那曾经令我魂牵梦萦的小提琴声,还在故乡的小巷里回荡,梁祝变成的蝴蝶仍在翩翩起舞,掠过如同湖面一样安静冰凉的夜晚,留下点点縠纹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