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可亲

湖州晚报 2022年03月26日 李秀英

  H李秀英

  作为一个在东北乡村依偎着炉火长大的人,我对炉火的印象是亲切的、温暖的、诗意的。

  那些年,在北方的隆冬,火炉是我生活过的低矮又暗沉房屋的心脏,火热踏实,汩汩跳动。一盘盘火炉是人们猫冬所常备的必需品,尤其是在乡村,农人们更是要煨着炉火挨过漫长的冬天。

  冬天来临的时候,父亲就用土坯在炕沿边垒成一个土炉子,外面糊上泥巴,比炕约低三十公分。一个炉灶,一个火门,下面还有一个盛煤灰渣的方穴。炉子上面有几个不同直径的炉盘,中间最小的圆盘是一个火盖,很像京剧乐器里的“镲”。

  生炉子前,先把炉腔里面的陈灰掏干净,然后,再找些报纸、废书纸、玉米瓤子之类质地比较软的物品垫进去,如果能在纸上面放些刨花那就更好了。接着,把树枝或碎木块架在上面,要密实,而且必须有空隙。点燃底层的可燃物,慢慢地把碎木块引燃,等碎木块烧旺后再放入大块的木材,盖上炉盖儿慢慢燃烧。过一会儿,用铁铲把和好的煤泥铲到火炉里一些,再用炉钎在中间捅一个火眼儿,这样让火烧得更旺。至此,炉子已经开始发烫,屋子也开始暖和起来。

  入冬前,父亲几乎每天都要上山拾柴,扁担上面经常绑着两根绳子与一把镰刀,回来时,两捆厚实的柴草一前一后,随着父亲的扁担在肩头一颤一颤地晃动着,枯枝、落叶、松针、树根都是上等的烧柴。有时,我也跟着姐姐去山上拾柴,戴着棉手套,捂着头巾,浑身裹得厚墩墩的,去黑黢黢的树林里捡拾干枯的树枝,捡回来的柴禾堆在院墙外面,父亲就把它们码成了一个垛,像座小山似的。有的柴草规格有序,无形之中又排成一个好看的图案。柴垛随着父亲上山次数的增加而逐渐变高、变胖,父亲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增多。回到屋里,父亲习惯性地从兜里抽出一个小纸片,捏出一撮烟丝放上,轻轻一转就卷成一个喇叭形的烟卷,点上火,美滋滋地吸起来。

  寒冬腊月,不事农事,乡亲们大都猫在家里。妇女们置办家人过年的衣物,男人们一边筹划明年的农事,一边喝着烧酒。火炉几乎成了东北乡村每一个家庭的守护神。人们围着火炉唠嗑、嗑瓜子、讲瞎话儿,男人女人的眼神都是那么平静而柔和。

  那个贫瘠的年代,冬天特别难捱。外面朔风刺骨,天寒地冻,河里结着厚厚的冰,像光滑的镜面,家里的水缸也结结实实地冻上了,顺着缸壁层层叠叠,舀水的时候还需先凿破冰面才能舀出水来。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溜子,窗上结着雪白的窗花。上学的时候,我穿着妈妈一针一线缝制的棉衣,总是觉得冷。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窟窿上学归来,浑身已经瑟瑟发抖。一进家门,便急不可耐地伸出冻僵的双手靠近火炉取暖。坐在炕边,脱下半湿的棉靴,把两只脚放在火炉两旁,一会儿,全身就暖了,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父亲自制的火炉虽然土气了一点儿,但温暖的是家人的身体,烘热的却是无言的亲情。炉子上坐着水壶,水壶里的水烧开了,滋滋响着,炉子里的煤噼噼啪啪燃烧,再煮上一锅玉米粥,一家人围炉而坐,热乎乎吃起来,日子充满了生生不息的烟火气。寒夜如斯,有炉火相伴,心中也是一片炽热。家里来了客人,大人们寒暄的第一句话大多是:快到炉边烤烤火……

  而我,一边烤着炉火,一边在灯下看书、写作业,心中便涌起一股炉火般烈焰腾腾的力量。有时,还在炉上烤红薯、烤花生,红薯还没熟透时,那种淡淡的香味就飘散出来,等到烤熟了拿出来,轻轻剥开皮儿,露出里面黄灿灿的瓜瓤,冒着热气,咬一口,香甜而绵软,怎么也吃不够。火炉和火炕是相通的,炉火燃烧产生的热量迅速窜进炕底,炕席暖和起来,炕席上铺着的棉褥也暖和起来。睡觉前,用水壶里烧开的热水烫烫脚,驱走一天的寒冷与疲惫,躺在被窝里很是惬意。半夜醒来,裹着棉衣下地,掀开炉盖,还剩一圈火苗微弱地亮着,赶忙用炉钩捅捅炉灰,添一铲子煤搭在火种上,很快,火苗像一群金发小矮人一样甩着胳膊有力地跳着舞,而火星则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在炉壁周围飞旋。凝视着炉中橘红色的火焰,身体内部比外部还要明亮。

  1985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乡村中学教书的时候,教室还是简陋的土瓦房,冬天必须要生炉子取暖。班级里除了选出一个炉长负责看护炉子,其余学生须轮流值日生炉子。一尊铁炉子立在教室中央,长长的炉筒子在教室里走了个“Z”字形状,然后从窗户探出头去,同学们围坐在炉子的周围。窗外漫天雪花,室内炉火正旺,书声琅琅,暖洋洋的氛围融化了数九寒天的坚冰。下课了,同学们争先恐后跑到火炉边伸着手烤火,有的同学趁机把脚伸到炉台上,一不小心把脚上穿的棉靴烧出一个洞,教室里便弥散着一股胶皮烧焦的气味,回到家免不了挨妈妈的责骂。那些有炉火的冬天,让乡村的孩子们觉得读书是一件温暖无比的事情。

  几年前,听到歌手赵照演唱的《当你老了》,我一下子就被那如诗般的意境吸引了:“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炉火旁打盹,目光混沌,随着模糊的记忆,回想自己的青春、爱情、幸福,炉火同记忆一起缓缓地燃烧着。一种恍惚、惆怅的情感油然而生,炉火虽然黯淡,却依然闪耀光芒,仿佛穿越了人生漫漫长夜的爱,永不熄灭。据说,赵照在“北漂”做音乐时,偶然读到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这首诗歌,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母亲在昏黄灯光下慈祥的模样,有感而发写成了这首歌曲。而在2017年的跨界歌王比赛中,宋丹丹的儿子巴图在舞台上深情演唱这首《当你老了》,舞台下,年逾花甲的宋丹丹早已蹲在角落里捂着脸泣不成声……

  如今火炉早已不见,代替它的是暖气、空调。还有那煤气灶,拧一下,火蹿了出来,再拧一下,火灭了,方便得莫名其妙。我终究还是怀念当年炉膛中的火苗,那暖意,那光亮,连同那萦绕在老屋里淡淡的雾气,氤氲在令人垂泪的旧时光里。

  汪曾祺先生曾说“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在我看来,炉火与灯火一样可亲。那是心中的火,是不灭的火,是亲情的火,愈久愈香醇,愈久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