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外曾祖朱至诚先生,字景庐,别号 尊者、末上词人、夗沽老人,与同里的金涛先生(字子长,号广泳、榴徵)、王修先生(字季欢,号杨弇、云蓝),三人以诗文相契,名扬浙西,时称“浙西三名士”。三人中,子长先生最长(生于1894年)。景庐先生次之(生于1896年),季欢先生最幼(生于1898年)。由于年龄相近,志趣相投,三人诗文唱和,相交甚欢。
外曾祖朱景庐先生存世的诗文手稿中,录有子长先生作品四篇《景庐诗草序》、《景庐诗草题诗》、《子长和天方先生原韵》、《调寄清平乐·送景庐行》,遗憾的是没有季欢先生的作品。与子长、季欢二位先生的诗文交往,外曾祖留存的文字主要有《花近楼诗集序》、《题子长买丝集》、《和子长见怀原韵》、《敬步天方先生原韵并简老友金子子长》、《子长索和中秋对月感怀》、《酬季欢》、《放言简季欢君茀》以及应征醉吟社季欢先生值课诗五首。
外曾祖为金子长先生的《花近楼诗集》撰写序文,序文中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三人志趣嗜好的同异。“杨弇、子长藏书数万卷,尚版本。子长尤精目录之学。余唯守丛残数千卷,蕲猎涉而已。杨弇及余,攻古文辞,子长擅骈俪。余及子长好弈,杨弇则否。杨弇纵饮玩世,人目为狂。余亦使酒睥睨,人目为傲。子长不胜蕉叶,讷讷而怪癖,遂获騃名,人且侮弄之。此互有同异也。杨弇好搜金石陶瓷,工治印,余好绘事,子好倚声,此皆异也。胥同者,厥唯诗。”三人相交,互有同异,同中之异表现在都爱藏书,季欢、子长先生尚版本,且所藏之书远多于景庐先生,子长先生尤精于目录之学。文章方面,季欢、景庐先生擅写古文辞,子长先生则擅写骈俪文。景庐、子长先生爱好围棋,季欢先生则不然。在时人眼中,季欢先生纵饮玩世,为人狂放不羁;景庐先生则把酒斜眼看世,为人孤傲不屈;子长先生不喜抽烟,是个不善言谈的木讷怪癖之人。从此段文字中,也得知三人的异处在于季欢先生好搜罗金石陶瓷,工于治印;景庐先生喜绘画;子长先生好倚声填词。唯有诗,才是三人共同的志趣嗜好。
正如外曾祖所言“子长之诗,不可以无余序,余亦不能不为子长序。” 1926年子长先生用其擅长之骈俪体作《景庐诗草序》,全序长于用典,辞藻精美,对仗工整,朗朗上口,一气呵成。子长先生在序文中对好友诗草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夫其通侻丰裁,徇齐逸思。披陈编五千卷,通画学十三科。山水荡其吟襟,烟云助其供养。箬村酒暖,凭碧浪以挥毫;顾渚茶香,命小红而低唱。吹笙同调,望子晋若神仙;击钵联吟,呼微之为才子。葭田日暖,不足以写其温也;沧海月明,不足以昭其艳也。廋岭梅花,不足以比其洁白也。隋堤杨柳,不足以致其缠绵也。”子长先生还追忆了两人从幼时到壮年的情谊:“而仆与君欢联棠棣,髫年骑竹马嬉游;臭合芝兰,壮岁逐云龙上下。杂花生树,时传希范之书;春草池塘,每续阿连之梦。大块之文章假我,异曲同工;他山之攻错逢君,双烟一气。所愿善韬光采,爱护波涛。探奇青豆之房,遣惑赤华之舍。系千钧之一发,集万古于寸心。名山事业,愿附骐骥而传;濡笔淋漓,深愧粃糠之导。”除题序外,子长先生还为外曾祖的诗草题诗一首,将好友的诗与姜夔和李白相媲美。“看君猛着祖生鞭,黄绢新词世早传。野鸟孤飞姜白石,长虹一饮李青莲。论交贫贱情如水,旷世襟期梦亦仙。侧帽风流谁省识,但将心事付吟笺。”
抗日期间,国民党浙西二区专员公署在天目山建立昭明馆,发表诗歌和文章宣传抗日,嘉善名士留法博士张天方先生出任馆长,主讲天目书院。 1940年,征浙西各县耆宿,外曾祖与应征而至的子长先生在山中喜逢,旧友新知,相互唱和,甚是欢心!张天方先生赠作活体诗一首,上阕为“峨峨天目,枢府宏开,揽长才,菁莪朴棫,回首嶰茶清隽好,如品贡金来。”下阕为“鳏鳏天目,永夜争开,问英才,茂林修竹,北顾长城芳草际,避地此间来。”外曾祖朱景庐先生步原韵回赠天方先生并简老友金子长先生,上阕是“云山深处,绛帐初开,究三才,弦歌戎马,千里昭明游憩地,我喜见如来。 ”下阕是“中兴闲气,莲社重开,萃贤才,名山慧业,相见莫兴迟暮感,授粲异嗟来。 ”同时,子长先生也步张天方先生原韵和了一首,上阕为“知非过四,寿域宏开,育群才,雕龙吐凤,屈指过江名士盛,都愿远方来。 ”下阕为“追随函丈,茅塞顿开,叹不才,头童齿豁,敢说文章能报国,辛苦贼中来。”后外曾祖离开天目山区,子长先生作《调寄清平乐·送景庐行》词一首,上阕为“凭栏喝月,句健风云怯。客路相逢掺手别,天上霜华时节。”下阕为“打头落叶堪惊,秋阶一片哀声,也是喁喁待治,报君帷幕知情。 ”
浙西三名士幼时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金子长先生的《花近楼诗集》作序,外曾祖触景生情,自然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季欢先生,不免悲从心来,“杨弇殂谢,墓草已宿,诗文散佚,泯焉无传。余与子长不能早为搜集,藏诸名山,其负杨弇为何如?”“丈夫不功业,而犹斤斤于身后之名,不亦可以已乎?余文不足以重子长,然刑牲列雁, 岁约为弟昆,若论风义,子长之诗,不可以无余序,余亦不能不为子长序。惜杨弇不作,而余独序子长之诗,是又重可悲矣!”当时社会动荡,时局不稳,加之季欢先生早逝,其诗文散佚,外曾祖为未能及早搜集好友诗文而惋惜内疚!面对国破山河碎的现状,外曾祖不免流露出对自己及子长先生诗文命运的担忧,“惟国难未已,庐舍荡析,三人昔日所藏,悉付劫灰,而吾二人幸诗草犹存行箧,烽火遍野,又乌能必其不失,若失而求,异日念吾二人如吾二人今日之念杨弇者,亦不可得矣。”
从外曾祖留存的诗文手稿中,能窥见其与王季欢先生的诗文交往主要在青少年时期和客居北平求学时期。 1917年外曾祖利用暑假返乡,和季欢先生加入长兴诸耆宿结成的“醉吟社”,与钦云阶、丁公瑞诸前辈,以及朱卓人、许君茀等同辈,轮值社坛,分韵唱和,风雅一时。外曾祖应征季欢先生值课时留存的作品有五首:“万绿千红共一栏,秾华劲节耐人看。湘妃有恨朱颜老,息妫无言翠袖单。人面稀依怜瘦削,天台消息总平安。渔舟逐水如相见,定取斜枝作钓竿。”(《夹竹桃》)“当窗脱颖类毛锥,刀尺寒闺最合宜。引到腊梅香一缕,绣成修竹影千枝。参天黛色团云锦,遍地涛声曳雨丝。料向天孙常乞巧,年年不改岁寒姿。”(《松针》)“踏青期近绣鞋儿,衬出桃绯着竹枝。罗绛夜裁新月影,纤红春瘦软泥知。闲行花径痕难认,浅印苔阶色更宜。最是魂消丹半露,帘前清愿立多时。”(《红鞋》)“春罗裁就制鸳鸯,偎合绫鞋费酌量。绯锦轻笼怜藕雪,红渠微褪逗莲香。枕旁狼藉情偏懒,被底摩娑意益狂。省得玉郎频索捻,银釭斜背脱何妨。”(《罗袜》)“雉山登望遣无聊,烟锁长城影渐消。秋草碧封三箬口,晚枫红上五峰腰。棋分野亩谁同局,酒比长川我独浇。太息河山王气尽,衣冠何处认南朝。”(《雉山秋眺》)。此外,外曾祖还步季欢原韵创作了一首《花月吟》:“花月流连得几回,愿将花月作诗材。月中分韵花生笔,花下添筹月满杯。月到花朝圆已近,花开月季锦成堆。长留花月因缘在,赏月评花绝俗埃。” 1921和1922年间,外曾祖在北平警官高等学校求学,恰逢王季欢先生任北洋政府财政部佥事,长兴在京同乡在季欢先生别业常有雅集,“济济群公共一堂,笑谈欢惬互倾觞。乡音满耳忘为客,错认他乡作故乡。”(《长兴同乡雅集志盛即席呈王蔼人世丈》)期间,外曾祖与季欢先生往来诗作保存有两首,“世情不必计欢悲,反覆何殊一劫棋。嗜古频遭时彦笑,耽诗转怕俗人知。休官莫待尘缘了,低首应逢国色时。若论前因犹易悟,君原白傅我微之。”(《酬季欢》)“莫笑书生枉作蟫,光风霁月见胸襟。并头人合颜如玉,悬肘印宜斗大金。得志治平犹反手,让功耕钓遂初心。英雄元是真才子,到处名山入醉吟。”(《放言简季欢君茀》)
三位先贤离世已有半个多世纪,他们生活在国家命运多舛的年代,一生作品大多散失,作为后人的我,能从外曾祖残存的文字中去探寻先贤的足迹,领略他们的诗文才情,实乃也是不幸中的一大幸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