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飞英讲坛”是由湖州市人文建设促进会创办的，与湖州市新闻传媒中心联袂打造的，面向社会大众的公益性人文系列讲座。2月5日下午，“飞英讲坛”开讲仪式在湖城飞英公园韵海楼举行。湖州籍复旦大学资深教授葛剑雄作为“名家讲座”主讲嘉宾，以《中华文明中的江南文化》为题开启了讲坛首讲。在两个多小时的讲座与互动中，葛教授深入浅出地为我们讲述了一部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简史，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精彩纷呈的江南文化图景。今将讲座文稿摘要刊出，以飨广大读者。

　　葛剑雄 

　　江南的前世今生

　　江南文化是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讲江南文化必须放在中华文明的整体之中来认识。

　　要弄清什么是江南文化，首先要讲清“江南”到底是什么。据考证，“江南”一词最早出现于《左传》。在二十四史中，以司马迁《史记》中“（舜）葬于江南九疑”的记载最早。因此，秦汉时的江南常常被理解为长江以南地区，所指区域范围相当宽泛，不是指我们今天所讲的江南这块地方，主要是指长江中游的江西、湖南长江南面的部分。

　　那么，我们这一带当时叫什么？叫江东。为什么叫江东？你想象一下，长江从安徽到南京，它不是向正东流的，而是向东北流的，从西南到东北，对我们这里来讲，应该是江东，江东这名称就是这么来的。所以，当年项羽逃到乌江边（今安徽和县）时，他说没有脸去见江东父老，于是自刎于江边。

　　为什么后来江南的范围变了？主要是唐朝贞观元年（627）设立了“江南道”，包括今天浙江、福建、江西、湖南等省，以及江苏（含上海）、安徽长江以南地区，甚至到湖北、四川长江以南的一部分，还包括贵州的东南，这么大一块地方都叫江南道。所以，到了开元年间，就分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江南东道的行政机构设在今天的苏州，管辖的地方就是今天的江苏、上海、浙江、福建以及安徽、江西相邻的几个县。到了宋朝时不叫“道”，叫“路”了。北宋至道三年（997）设置了“江南路”，治所在今天的南京，管辖的地方包括江西，还有江苏的镇江以西、长江以南，还有安徽的江南部分，以及相邻的湖北几个县，就管辖范围而言比原来要小了。到了天禧二年（1018），江南路又分出江南东路、江南西路。江南东路治所还在江宁府（今天的南京），管辖的地方包括江苏的镇江以西的长江南面，还有安徽的长江南面部分，还有今天江西信江流域以北和九江等几个县。朱元璋占领江南后，仿元制在应天府（南京）置“江南行中书省”。到洪武元年（1368）正式称帝了，这一带就成了中央直属区，叫中书省（京师）。永乐十九年（1421），他的儿子朱棣迁都北京，为了表示不改变太祖皇帝的制度，这里还是京师，为了区别，北面的俗称北京，南面的称南京。到了清朝，当然没有必要再建两个“京”啦，“南京”就取消了，改名叫“江南省”。康熙六年（1667）的时候，觉得这个省实在太大了，考虑到江南太富、江北太穷，就决定从东西之间一分为二，分置了江苏省和安徽省。

　　讲到这里，我想大家对江南的来历应该清楚了。本来范围很大的江南，后来逐步缩小和东移，形成了今天以环太湖流域为主的“江南”概念，泛指江苏、安徽长江以南与浙江钱塘江流域，还有江苏的扬州和江西的江南数县。狭义的江南指苏浙八府一州：江苏的苏州府、松江府（含上海县）、常州府、镇江府、江宁府、太仓州，浙江的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

　　中华文明的起源和发展

　　关于中华文明的起源，在2004年国家启动“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以前，国内国外都有人对我们讲的“5000年文明”有过怀疑，认为找不到实证。

　　正因为这样，中央才下决心组织专家学者一定要把中华文明的起源、形成、发展的历史脉络搞清楚，用历史事实，用证据来说话。证据在哪里？在地下，主要是通过考古，在地下找到充分的证据。经过几百位专家的努力，现在证据都找到了。比如说，在山西襄汾的陶寺遗址中，就发现了高等级的墓葬，这些墓葬里陪葬品很多，甚至有人殉，而有些墓葬里面什么都没有，这说明出现社会分化了；又如这些建筑里面出现了城墙和公共建筑，我们称它为早期的宫殿，这就说明已经进入文明时期了；还出现了青铜的礼器，还有甲骨文的文字记录。从而，得出一个重要结论，就是距今5800年前后，在黄河流域和长江中下游，还有西辽河流域等地，出现了文明起源的迹象；距今5300年前后，中华各地陆续进入文明阶段；到了距今3800年前后，中原地区形成了更为成熟的文明形态（以河南偃师二里头文化为代表），并向四方辐射文化影响力，成为中华文明总进程的核心和引领者。

　　第二个重要结论，就是肯定了我们中华文明在发展过程中，也广泛吸收了外来文明的影响。比如说源自西亚、中亚等地区的小麦栽培技术，黄牛、绵羊和马等家畜的饲养技术，以及青铜冶炼技术，逐步融入中华文明之中，并被改造生发出崭新的面貌。通过考古也肯定了，我们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到现在已有3800年，那就是甲骨文。有人怀疑有没有更早的文字？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证据。

　　讲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什么是中华文明。它是5000多年前产生的，其核心区域是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在那里形成再扩展到这里来的。在浙江经常有人跟我说，我们的良渚文化这么发达，应该比中原地区发达，但问题是没有延续下来，包括浙江余姚的河姆渡文化、上海的崧泽文化、马桥文化，还有我们湖州的钱山漾文化，后来都中断了，都没有延续下来。一般认为，良渚文化发展到比较高的阶段后，遇到了当时的人无法抗拒的自然灾害，所以良渚文化就断了。我们湖州的传统文化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你，完全是中原传过来的，但在传播过程中也融合了本地的文化。可以说，中原地区以外的文明，绝大多数没能延续发展下来。

　　我们今天讲什么是中华文明？那就是以华夏（汉族）文化为主体，融合各地各族文化的综合，就叫中华文明。中华民族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是以华夏（又称为诸夏）为主体，包含匈奴、鲜卑、氐、羌、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满、三苗、百越等各族，它们的文化也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早期是以黄河中下游地区为中心，逐步扩散到长江流域、岭南地区、西北地区、东北地区、边疆地区，基本上覆盖了整个中国。

　　人口南迁与文化传播

　　这些文化是靠什么传播的？大家知道，在古代没有今天那些现代的传播手段，文化传播只能靠人，靠人的交流，人的流动，其中特别重要的是靠移民。流动人口往往是随遇而安，一旦定居下来后，就有了归属感。如果北方来的是强势的移民集团，就可以改变当地的文化；如果是处于弱势的，就会接受当地的文化。所以说，华夏文化的传播，主要是通过移民。

　　中国从秦汉之际开始，就不断出现一次又一次由黄河流域向南的移民。因为中国历代的政治中心大都集中在黄河流域，无论是异族入侵，还是内部动乱，还是农民起义，大多发生在这一带。黄河流域战乱是不断的，所以造成人口南迁。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因为气候的变化。到了距今4000年前后，气候开始变化。在自然条件下，南方长江流域一带的自然条件变得比较适合生存。原来是太热太潮湿，到了春季变冷了，后来黄河流域变得干旱寒冷，长江流域温和湿润。在这个背景下，从秦汉之际、两汉之际，然后东汉末年到三国期间，特别是在西晋永嘉之乱、唐朝安史之乱、北宋靖康之乱以后，这三次是最大规模的人口南迁。

　　人口南迁，江南是最主要的受益者。南朝时，以及南宋时，首都就是在江南，北方来的皇室、贵族、文武高官，还有那些文人、学者、工匠，都集中到这里，促进了江南经济文化的进步和手工业、商业、服务业的发展。江南的经济和文化，都受益于这一批批高素质高阶层的移民。

　　自然环境变迁与经济开发

　　早在西汉的时候就有这么个说法：“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史记·货直列传》）是说江西、湖南长江以南这些地方，多雨潮湿，气候环境恶劣，男人都活不长。然而，到了唐朝后期，这里已经是“江南宝地”啦。实际上，就是因为自然环境有了变化，再加上大批移民让南方人口不断增加。在古代，人多就意味着劳动力多，当时土地还很多，这就意味着土地就要开发了，农业就要发展了。到了北宋末年，在陆游的文章里就提到“苏常熟，天下足”的谚语（还有一种说法叫：“苏湖熟，天下足”）；到了南宋时，在范成大的文章里出现了“天上天堂，地上苏杭”这样的话，民间就演绎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到了明朝，又产生了一句叫“松江衣被天下”的俗语，因为这一带大规模种植棉花，加上当时手工业发达，松江生产的纺织品能满足全国的需要，所以叫衣被天下。

　　再加上兴修水利工程，比如今天我们还在受益的钱塘江海塘，钱塘江两边有了海塘，江边大量的土地开发为农田，杭州城市就开始一直扩展到江边上，西湖也成为一个著名的景观。再一个就是整治太湖水系，包括吴淞江，为江浙的水利设施奠定了很好的基础，促进了江南的经济发展。另外，就是土地的利用，可以说达到了极致，基本上每寸土地都利用起来了。宋朝的时候，已经开始引进越南的优良品种占城稻，有些地方还推广双季稻。所以，明清时尽管江南的赋税很重，但是江南始终处于一个富庶发达的水平。苏常一带为了提高土地的产值，有的种经济作物，有的被服务业利用，苏州到明朝的时候，已经形成了很发达的服务业。

　　一种文化从本质上讲，离不开当地人的衣食住行，离不开当地的生存、生产、生活的环境。明清的时候，因为江南水乡交通方便，经济普遍都比较发达，江南的小镇往往是商业、服务业、手工业的中心，它的发展程度大多数超过了北方的县城。有些人往往只看到江南文化舒适的一面，富足的一面，风雅的一面，其实江南的农民最辛苦，一年四季没有空闲的时间，土地得到了充分利用。所以，到了明清时期，江南的经济和文化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不是偶然的。

　　江南文化与中华文化

　　随着经济重心的南移，中国的文化重心也相应南移，到了宋朝以后，江南文化已处在全国先进地位。

　　江南文化在多方面显示出其新的特点和优势，也丰富和发展了中华文化。儒家、道家、法家等传统文化，应该讲都是在黄河流域产生的，但在它的传播过程中，跟江南本土的对象结合后，就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和优势。到了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特别是苏南地区，各方面文化包括科举都是中国最发达的。有人统计过，清朝的科举三鼎甲、特别是状元主要集中在江浙，苏州、杭州一带最多。1980年中国科学院恢复学部委员（院士）制度时，400位学部委员中江南所占比例也非常高。

　　我一直讲，我们看江南不要只看到水乡，江南还包括那些丘陵山区。比如讲湖州的文化，它不是从良渚文化直接发展过来的，而是北方传统文化传播过来的，但传播过来以后，首先比较发达的并不是东面的水乡部分，而是西边的丘陵地带。为什么？因为人类早期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比较差，相对比较高的地方，既容易获得水源，又能避免洪水灾害，而且丘陵地带往往物产比较丰富，如建筑的材料、牲畜的饲料，还有一些经济作物，能够满足人的生活需求。所以说，江南文化不仅仅有水乡，我们要认识到这种多元的特点。

　　还有一点，就是近代的上海为江南文化提供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也为中华文化走向世界、与世界其他文化交流融合提供了有利条件。怎么来看上海的作用？一方面我们要肯定是江南文化给上海提供了文化基础。从人口讲，它本身是个移民城市，外来移民里第一位是江苏，第二位是浙江，第三位是安徽，可以说上海人大多数都来自江南，上海近代的名人绝大多数也是江南过去的，比如书画名家吴昌硕就是湖州人，各界名人中湖州籍比例相当高。上海文化里面有两个重要的因素，一个是契约精神，一个是职业道德。这两种文化的基础就是来自江南的商业、服务业，以及江南的商人，他们把我国传统文化里的重信重义，还有商业活动中重契约的精神带到上海，再加上上海租界里现代的管理和法制模式，就造成了上海很有特点的一种契约精神，直到现在还在起作用。另一方面，要看到上海也为江南文化提供了更大的舞台，更广的发展空间。现在讲湖州特别是南浔近代出了很多名人，我们想想看，如果没有上海，这些人能成名吗？比如陈英士，要是不到上海去发展，能成功吗？南浔的“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财富哪里来的？一个重要的来源就是通过上海的外贸、投资、工商业。上海不仅给江南文化提供了史无前例的发展空间，而且通过上海又传播到世界。所以，我们讲江南文化，近代这一部分是特别重要的，大家要了解江南文化与上海、与世界的这样一种关系。

　　总而言之，江南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构成部分，总体上它的价值观念是跟我们传统的中华文化价值观是一致的，但是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并且使中华文化更加丰富。特别是到了近代，江南文化也直接或间接地为我们新的中华文化的产生，特别是红色文化和江南文化，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