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阅读
当前版: 08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从冷子兴看《红楼梦》之商业观

  田崇雪

  编者按  “飞英讲坛”是由湖州市人文建设促进会创办的,与湖州市新闻传媒中心联袂打造的,面向社会大众的公益性人文系列讲座。10月19日下午,“飞英讲坛·名家讲座”第三讲在湖城飞英公园韵海楼举行。特邀江苏师范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田崇雪先生,以《经典细读,见微知著——从冷子兴看<红楼梦>之商业观》为题,作了一次精彩讲座。他通过一个小人物的视角,透视了《红楼梦》所反映的大千世界,在“小中见大”中展现了“红学”的独特气质和文化魅力。现将讲座文稿摘要刊出,以飨广大读者。

  在湖州讲《红楼梦》,不能不提到《红楼梦》与湖州之渊源。

  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找谁题签呢?众里寻他,斟酌再三,出版社最后选定了沈尹默先生。当时的沈先生患有严重的眼疾,近视达2000度,沈先生还是接下了这一任务,出于对古典文学的尊重,所有的题签,沈先生都没有署名。1987版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沿用了沈先生的题签。沈先生,正是我们湖州人。

  《红楼梦》文本内部也包含很多湖州元素,单单人物一项,《红楼梦》中就直接提到五个:一个是虚构的贾雨村,明确说是“湖州人氏”;一个是不确定的红拂,开篇贾雨村的《正邪二赋》论中提到过,后面林黛玉的《五美吟》提到过。另外三个则是真实的湖州人:陈后主、钱珝和赵孟頫。

  第一个为《红楼梦》作序的戚蓼生是我们湖州人;“新红学”的开山大师俞平伯先生也是我们湖州人。接下来我要讲到的冷子兴以及由冷子兴所看出的《红楼梦》的商业文明,都或远或近地与我们湖州有关。

  《红楼梦》写到了商业文明的三个层次:专门做皇室生意的薛家、桂花夏家,属于上层;专门做古董生意的冷子兴,奔走于权贵豪门,搜罗着新闻八卦,是为中层;专门做小本买卖,仅能养家糊口的卜世仁、倪二等,是为底层。上层的典型意义不大,甚至说他们是商人都有些勉强。因为他们挣的是权力的钱,吃的是垄断的饭,不需要商业智慧和商业思维,更谈不上创造什么价值。在作者心目中,这一阶层的行为、做派和处事风格多半是卑鄙、贪婪、龌龊、平庸无能的,作者对其态度也是戏谑和嘲讽的。底层的意义可以忽略不计,小商小贩,针头线脑,仅为养家。中层的古董商人冷子兴才是最具典型意义,最值得说道的。人物虽小,分量不轻,不但担负着演说荣国府的使命,而且还担负着揭示主旨,预示未来的重任。

  来历不明

  冷子兴在整部书中的确戏份不多,正面出场就只有一次,侧面提及也就两次。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在送宫花的间隙,女儿来找她,诉说了女婿冷子兴遇到麻烦的事,求老妈看能否求助贾府帮忙摆平。

  从母女对话中可以看出很多问题,譬如贾府的确是权势熏天,可以摆平很多事情;譬如这冷子兴之所以能够演说荣国府,除了其获取资讯的渠道发达之外,更是因为他是周家女婿等等。而我以为,这一段母女对话中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一句:“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关键,是因为它可以作多种解读:第一,这句话本身就自相矛盾。既然“来历不明”,哪里有“乡”可还?递解何处?既然可以“递解还乡”,哪里能说“来历不明”?第二,小酒肆初遇,当贾雨村问冷子兴何日到此时,冷子兴回答说是“去年岁底到家”,这说明冷子兴是有家有籍的,怎么会是“来历不明”?第三,有读者说,这里的“来历不明”,不是指冷子兴本人“来历不明”,而是指冷子兴所经营的古董“来历不明”。这样的解读倒是省事,但周家女儿明明说“他”来历不明,没有说他的“货物”来历不明啊。第四,所谓“来历不明”,最靠谱的解释应该是指冷子兴本人身份的“来历不明”,虽然与“递解还乡”有所矛盾,但越是矛盾处才越是需要留意处,越是需要思考处,越是可能埋藏着更多秘密处。《红楼梦》中这种烟云模糊的写法也不是一处两处,而且早已成为一种惯常的写作手法。

  《红楼梦》中写人无数,能进入回目的不多。能进入回目,而且身份模糊的就更是不多。家乡籍贯,姓名字号,出身身份,一般都很清晰,唯独冷子兴,的确是有些“来历不明”。

  第二回冷子兴的首次出场,也是他的重头戏。在林黛玉家做家教的贾雨村闲居无聊,信步闲逛,在扬州城外观赏村野风光,并准备到小酒肆喝上几杯,正巧碰上了冷子兴。书中是这样介绍冷子兴的:“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 然后就说到这贾雨村和冷子兴的缘分之类。整部书中,关于冷子兴的出身、职业就这么一句,再无任何补充交代。至于第七回中交代说其是周瑞家的女婿,不过是身份,而不是出身和籍贯。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冷子兴相对于其他人物来说,是不是有些“来历不明”?

  那么,作者为什么让冷子兴“来历不明”呢?

  纵观曹雪芹所生活的康雍乾三朝,自居“天朝上国”,实行“闭关锁国”。雍正皇帝就认为,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商业依然为“末”。因此,《红楼梦》中作为商人典型的冷子兴也只能处于这种“晦暗不明”的状态,甚至整部《红楼梦》中的商业思想也只能处于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来历不明”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行商的冷子兴被污为“来历不明”就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显然,“来历不明”这四个字在周家女儿嘴里的确是以一种“罪名”说出来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着作者创作《红楼梦》时代的商人的处境:冷子兴这种“盲流”,远离故乡,非法滞留京城,是一种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

  演说之谜

  迷雾之一:生养有别。

  作者在让冷子兴介绍贾家谱系的时候,特别强调了生养有别。在讲到其他人时用的都是“生”,唯独在讲到宁国府第二代传人贾代化时用了“养”,也就是说贾敷、贾敬都是贾代化“养”的而不是“生”的,而且还特别强调了贾珍之于贾敬来说是“留”的。

  那么,这能说明什么呢?

  首先,生不等于养,这是常识。生就是亲生,就是生物学意义上的DNA。养就大为不同,就是非生物学意义上的“寄养”“抱养”“过继”,也就是说,宁国府贾敬一脉很可能并非宁国公的嫡系血脉。

  其次,基于上述的推测,也就不难理解作者一再强调的“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第五回)是事出有因的。“箕裘颓堕”的原意指的就是先辈的事业没有人继承。显然,从贾敬开始,宁国府的血脉就断了,所以,作者借冷子兴之口不知不觉地用了一“养”字把“生”字偷换,做足了暗示的功夫。

  生养有别还有更进一步的证明。在介绍元春、迎春、探春的时候,冷子兴都是从其父开始,而且连嫡出、庶出都分得很清,唯独在介绍惜春的时候却陡然一转,调换了角度,不再讲其父亲是谁,也根本不再提嫡出、庶出,只是强调她是“珍爷之胞妹”,是不是有些意味深长?为什么转换了角度,不再介绍惜春是谁的女儿?单单一句“珍爷之胞妹”五个字,就隐含着海量的信息:既然贾珍是贾敬的儿子,按照常理常情,惜春就应该是贾敬的女儿,然而这种推断的前提是常情常理,一旦逆情悖理,则又是另一番光景。也就是说,惜春到底是不是贾敬的亲生女儿,作者该说却没说,剩下的也就任由你猜测,那就看谁猜得准猜不准,猜得合不合情理了。

  迷雾之二:自相矛盾。

  还是这一段,冷子兴在介绍贾府小姐时明明说的是现有的“三个”也不错。可是接下来却一连介绍了“四个”: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那么,到底是三个还是四个呢? 为什么要有矛盾呢?笔误恐怕是说不过去的。这可是全书的第二回啊,不能上来就错啊!更何况是“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上面我们已说过了,越是自相矛盾处,越是需要精读细读处,越可能是作者的烟云模糊处。

  迷雾之三:“奇”在何处?

  传统时代,尤其是世家大族,女人生产是一件极为私密的事,如果不是有意广而告之地宣传,一般人是很难知道底细的。可是,这贾府王夫人生孩子却被冷子兴满世界宣传,的确是有些“奇”。

  贾元春生在大年初一有点奇;与太祖太爷贾源生在同一时辰,有点奇;赶上“立春”“春节”同日,奇上加奇。贾宝玉衔玉而诞,不但是奇,而且是不可能的事,是荒诞不经的,是违背生物学、生理学常识的。既然不可能,却还要广而告之,更是奇中之奇。系列荒诞,不能不让人想起历朝历代那些帝王将相们为了证明自己受命于天、得位之正、权力合法而编造出的那些荒诞不经的传奇谎言来。也就是说,贾元春、贾宝玉姐弟出生之奇,对于贾府来说,是被当作合法继承人的说辞来看待的,寄托着当家人贾政、王夫人想重振家风的希望。因此,这种出生之奇被广而告之的原因只有一个,被授意的。

  第三只眼

  第三只眼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指冷子兴作为贾府的局外人看贾府,相对比较冷静、客观、公正;二层意思是指我眼中的冷子兴,也就是说我是如何看待冷子兴这个角色的。

  冷子兴是新生力量的代表,虽然边缘、渺小。众所周知,古代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士农工商”这种原本只是职业的排序,却被为皇权服务的儒生们硬生生地嵌入了伦理学、政治学的内涵,人为地把从事不同职业的人定出秩序,分出等级。这就把从事商业的人打入了另册,而且还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纵使你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也让你在政治上抬不起头来。更有对商业文明持续不断地污名化:譬如 “无商不奸”“为富不仁”“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等等。于是,跻身于“士”,自命为“君子”的文人是不屑于与商人为伍的,羞于谈钱,耻于言利。人为地划分出“君子小人”“贵贱”“尊卑”“雅俗”等等,来制造对立与隔阂。

  这种等级森严的壁垒到了晚明被彻底打破。利益的诱惑,科举的不顺,仕途的蹭蹬,宦海的沉浮,使得一些文人士大夫开始放下架子,主动与商人结交,为商人树碑立传,亲自操刀为商人作行状、寿序、墓表、祭文、题跋等等。“商”与“士”开始了双向奔赴。贾雨村能够与冷子兴结交,冷子兴能够与贾雨村称兄道弟,就是这种思想和现实的最好例证。

  在冷子兴眼中,贾雨村这艘大船不过是暂时搁浅,他一定会东山再起,不如顺水推舟帮一把,于是便将其所知道的关于贾家的信息悉数道出,并帮其出谋划策。这符合他商人的秉性和眼光。在贾雨村眼中,“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第二回),与其结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问题是,原著之中,自第二回演说荣国府之后,这冷子兴似乎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也没有展露其作为和本领。相反,倒是在第七回,通过其妻子、周瑞家的女儿之口说出其不但没有什么作为和本领,反倒是摊上事了,到了第一百零四回也只是侧面提了一句。也就是说,贾雨村对冷子兴的这句评论在具体的文字表述上落空了。从实际意义上看的确如此,然而,如果从另一层意义来看却并非如此。

  第一,如果把贾雨村对冷子兴的这句评论看成是作者借贾雨村之口对冷子兴及其所代表的整个商人阶层崛起的评价,非但不是落空,反而是一种更加深刻的历史洞见。

  书中第七十二回,王熙凤在资金周转困难时,就是靠着倒腾家里的古董来应急。虽然没有明确是谁在接盘,冷子兴在那里候着呢,还用挑明吗?不写而写是《红楼梦》的惯用手法。《红楼梦》到底写了多少古董?这些古董随着四大家族的没落都去了哪里?也就是说,伴随着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专制腐朽势力的没落,是谁在兴起?因此,能读到这一层,能明白这一层,冷子兴的意义就不止是个穿针引线的线索人物,也不止是个报幕员的角色,而是一种第三只眼、第三种力量,是一种新兴力量崛起的象征。

  有真才实学,有冷静的头脑,有卓越的见识,有丰富的经验,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当然,还带着一些原罪。如此看来,这冷子兴像不像新兴市民的典型代表?让表面上看似若隐若现、“来历不明”,实际上却最堪历史大任的冷子兴登场该是一种多么深刻的历史洞见和未来预言。

  第二,冷子兴及其所从事的古董行业更是具有非常强烈的象征意义,象征着附庸风雅的贵族文化即将落幕。让冷子兴做古董生意这一点,《红楼梦》的作者大概是受了著名传奇剧本《桃花扇》的影响,《桃花扇》设置了一个古董先生老赞礼的角色,让他作为南明王朝灭亡的见证者,既承担着报幕员穿针引线的任务,又在关键的时候承担起画龙点睛、揭示主旨的作用。

  《红楼梦》前八十回,写了足足有一百多件古董,可谓是琳琅满目。整个贾府塞满了古董,也使得整个贾府,甚至整个四大家族变成了一个个暮气沉沉承载着历史和未来丰富信息的“大号古董”。因此,古董在《红楼梦》中就不再仅仅是古董,而成为一种丰富的修辞,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和象征。

  民谚有云: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也就是说,古董和黄金就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商品货物,而是一种治乱之世的晴雨表。当然,能玩得起古董也并非一般商人。首先你得有足够的实力;其次你得有足够的人脉,尤其是上流社会的人脉;再次你还得具备敏锐的洞察力和丰厚的历史文化学养,至少得有半个学者的功夫。这三点,冷子兴可谓是全部具备。

  第三,作者借贾雨村之口开始对牢不可破的“成王败寇”强盗逻辑展开质疑。

  说到贾宝玉的品性,贾雨村开始卖弄其学识,生拉硬扯地讲出了一番貌似高深其实经不起推敲的正邪禀赋论。被冷子兴轻轻地一句追问:“依你说,成者为王败者贼了?”雨村则肯定地回答:“正是这意。”显然,所谓的贾冷二人投缘只是表面现象,在最根本的价值观上却暴露出了两人的根本分歧。“成王败寇”的逻辑在贾雨村是深信不疑,而在冷子兴则是开始质疑。这当然也是由两人的身份、立场所决定的。作为新生力量的代表,冷子兴彼时彼地一定是处于劣势,而且在未来与现存的势力作斗争的过程中也一定会失败,因此,他开始质疑:失败了就一定是错的吗?成功了就一定是对的吗?而在作为旧势力维护者、旧理论的卫道者贾雨村看来,成王败寇是理所当然的,是万古不易的,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只问成败不问手段,只要立场不要是非。那么,冷子兴的质疑又何尝不是作者的质疑?不然,他就不会用十年心血塑造一个在世俗的眼里看来简直是一无是处、无用至极的贾宝玉了。

  结语

  从商业文明发展的角度看,古董商人冷子兴才是整个贾府的掘墓人,才是《红楼梦》这部大悲剧的总根源。真正埋葬贾府的不是贾雨村,而是冷子兴。贾雨村东山再起之后可能又是一个钟鸣鼎食的贾府,而冷子兴崛起之后却可能会彻底改变历史的走向和进程。

  表面上的八卦男,骨子里却隐含着一个历史的新人对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新闻信息的敏锐捕捉和重视。

  表面上的古董商,骨子里却隐含着一个历史的新人对“成王败寇”强权逻辑的深刻质疑和强烈不服。

  表面上的局外人,骨子里却是一出历史大剧的候场者,他在积聚力量,时刻准备着登场。

  冷子兴,是一个带着对现存的秩序、道德和价值的质疑,冷眼旁观着他所生存的世界,随时准别登上历史舞台的历史新生儿的形象。

  (根据录音整理)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第01版:一版要闻
   第02版:要闻
   第03版:要闻
   第04版:专版
   第05版:专题
   第06版:综合
   第07版:区县
   第08版:副刊
从冷子兴看《红楼梦》之商业观
田崇雪教授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