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建强

　　近日，读到朱景庐先生的后人整理编辑的《景庐诗文集》(含《景庐诗草》四卷、《景庐题画诗》二卷、《景庐诗钟》《花魂石魄楼文剩》《长潮嶰随笔残稿》各一卷、《传略》《事略》等），发现朱景庐先生是湖州中学的校友，曾在湖中求学、任教，是个不折不扣的“湖中人”。

　　朱景庐（1896—1961），名至诚，字景庐，别号末上词人、夗沽老人等。长兴县雉城人。因诗画才能出众，民国时期与长兴的金涛（字子长）、王修（字季欢）一起，被誉为“浙西三名士”，《湖州名人志》《长兴县志》均有小传。早年毕业于湖州的省立三中（今湖州中学）。

　　省立三中就是1902年创建的“湖州府中学堂”，1909年改名“浙江省立第三中学堂”,著名学者沈尹默、钱恂、钱玄同、钱稻孙、杨笏斋、张宗绪等都曾执教。1912年3月，改称“浙江省立第三中学校”（1927年10月，省令去“校”字，改称“浙江省立第三中学”），简称省立三中，以天宁寺房屋为校舍，后扩建教室、实验室、办公室、学生寝室、礼堂和运动场。

　　《浙江省湖州中学百年校庆纪念册》中有关于朱景庐的简介，“1918年6月毕业（四年制）”的毕业生名单中，有“朱至诚”的名字。从四年学制推断，因为未见有中断学业的记载，不妨认定是1914年初秋入学的。

　　朱景庐在省立三中毕业后报考了北京警官高等学校建筑科。

　　孙叔谋先生

　　朱景庐的诗集中有一首作于1917年的《哭孙叔谋师》：

　　杖履追随忆去年，伤心遽已隔重泉。

　　座无师旷弦歌歇，望绝和凝衣钵传。

　　字问花朝惊栩蝶，讣闻雪夜痛啼鹃。

　　沧桑了了千秋眼，回前鹅湖亦惘然。

　　诗后笺注“师吴兴人，浙江省立第三中学英文教员，目盲而诲人不倦，去岁冬归道山，今春追悼。”可知这位孙叔谋老师（孙达，字叔谋）在1916年冬去世，景庐闻讯伤心望绝，痛啼惘然。“杖履追随”表明师生关系应该是很密切的。此诗将孙叔谋老师誉为春秋时期晋国著名盲人音乐家、教育家师旷，很是贴切。以朱熹在鹅湖寺讲学的典故，衬托了湖州中学为国植贤、薪火相传的传统。也暗喻了孙叔谋老师学贯中西。短短数语，失师之哀溢于纸外，令人浊泪暗垂。

　　湖州名士周越然先生在《湖城英语教师之先锋》一文写了湖州英语教师的几位先驱，其中提到：孙叔谋——“孙先生双目不明，其授课也，先由助手非正式将文字读出，然后由彼正式朗诵，从长讲解。当时最著之助手，有钮恒之、戴辅堂二人。”

　　章雨田先生

　　“章震福，字雨田，号庚仪、怡田。光绪十四年（1888）戊子副榜，江苏候补州判。有《古刑法质疑》《娱莱轩全集》。”目前能找到的章震福先生的著作有：《娱莱轩字释》《识字最易法》《广蚕桑说辑补校订》《考工记论文二卷卷首一卷》等，他曾为朱祖谋（彊村）所辑《湖州词徵二十四卷》作跋。足见其学术涉猎之广，法律、语言文字、诗词、蚕桑、古代手工业技术，均有著述或辑订。

　　他是清末沈家本修律的坚定支持者。“修订法律馆”“京师法律学堂”均列其名。他也是中国近代早期的法律研究学者之一。

　　1922年，朱景庐写过一首诗《哭吴兴章雨田师》：

　　回首菰城立雪时，伤心耆宿已骑箕。

　　纷更苍狗忧时乱，坐老青毡岂数奇。

　　寿世久知公不朽，怜才深惜我生迟。

　　京华此日徒挥泪，已矣无人说项斯。

　　那时景庐在北京求学，得知恩师章雨田先生驾鹤西去，悲痛万分，潸然而吟，诗后笺注：“师著作等身，道德文章，为世所重。”回忆“师尝语人曰：‘此生好学，实科第中人，可惜迟生十载！’至今思及，能不感泣，不仅汗颜也。”从诗题的“哭”字，和诗中的“京华此日徒挥泪”，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悲痛心情。作者以“程门立雪”的典故表达了对章老先生的尊敬，以李白“到处逢人说项斯”的典故喻衬章老先生对自己的夸赞，也表现了省立三中的这位老先生学富五车、奖掖后进、善为伯乐的精神。

　　张柳如先生

　　张宗绪（1879—1945），字柳如，安吉县梅溪人。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师范科（植物系）。“沉静简言，不求显达，毕生著书育人。”1909年回国任教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曾参加由鲁迅发动的进步师生驱逐封建顽固的新任校监夏震武的“木瓜之役”，后在省立三中任博物教员，抗战期间在浙西第二临时中学、第二临时师范学校教授博物学。曾任吴兴县立女子中学校长、湖州图书馆馆长、浙西行署参议等职，并加入中国农学会。在教学中，他重视直观形象，常将课堂讲授与野外考察搜集标本相结合，深得学生尊敬，被誉为“张博物”。他治学严谨，勤于实践，着力于植物标本制作，跋涉于浙江的山山水水，曾进入天目山原始森林考察，发现一种罕见的草本植物，研究辨定，国外学者以其字命名为“柳如草”。著有《植物名汇拾遗》《植物小识》和诗稿一册。其所制植物标本现藏于南京、合肥等地文博部门。

　　朱景庐在他的《花魂石魄楼文剩》卷首，将张宗绪的一封信作为《题辞》：“近见金君子长《花近楼诗集》，获读仁棣序，精卓非常，得未曾有。忆仁棣从游菰城中学时，即文名籍甚，试必冠军，且擅韵语。荻港章雨田明经及余，叹为凤毛麟角。别后每闻人道及仁棣诗画益工，不意廿余年来，古文造诣已履桐城诸子境域，卓然可传，叔世元音，能不欢喜无量耶！惜雨田久归道山，不及见也。诗之工力，必亦甚高，希寄示一二，以快老眼何如？ 友生张宗绪手启。”

　　后有朱景庐附题：“癸未夏，柳如师由安吉晓墅浼人转辗寄手札抵长潮岕，道梗末繇即报。嗣日寇大肆流窜，至诚流亡天目南北，迄未报命。后闻师归道山，悲恸何似！至诚谨识。”

　　张柳如在信札中自称“友生”，其谦逊之态、君子之风显见；称学生为“仁棣”，多么器重！多么亲切！分别二十多年后，仍关注学生的术业进步，师心可鉴！

　　戴琴治先生

　　在《景庐诗草卷二》中，还有四首写于1935年的诗《吴兴戴琴治师命和七十自述原韵》：

　　安道家风性介孤，先生丱角历辛荼。

　　铜盘季父推矜爱，橘井良朋借式模。

　　贾谊忧时多涕泪，刘蕡下第尽嗟吁。

　　于今皓首犹孺慕，珍重寒灯课子图。

　　漫云书律两无成，道德文章重友生。

　　讲舍廿年传汉学，同堂四代振家声。

　　菊篱松径甘肥遁，竹杖芒鞋课野耕。

　　晚福方浓兹可卜，诗成自述格严精。

　　高怀不为世情迁，游倦归来守砚田。

　　大老精神侔绛县，名山事业例青毡。

　　当年鹗荐多京兆，此日椿荣颂八千。

　　我昔元亭曾问字，驽材愧未着鞭先。

　　遥瞻星朗苕溪上，正喜邮筒远不遗。

　　巷处导儒名恰副，篇含感世俗能医。

　　巴词急就惭尘鞅，蔗境深尝祝永怡。

　　嵫景悼亡应自慰，鲰生中岁失齐眉。

　　诗后笺注：“廿年前暑假中，曾以窗课就正。”廿年前，这位戴琴治老师（戴星，字琴治）在省立三中任教，师生之间有过互动。窗课，旧称私塾学生习作的诗文。可见，戴琴治老师曾对朱景庐就诗歌创作给予过指导，后两人吟诗唱和，乐此不疲。跨越二十多年的师生情谊，怎不让人感慨！

　　天目山高

　　大约1927年，朱景庐到杭州任浙江省民政厅科员，在杭期间加入了西泠书画社，结识了不少诗人画家，时常以诗唱和，以画会友。1934年，赴宁波任警察局秘书长。长兴沦陷后，因不肯出任维持会会长，朱宅被日寇焚毁，景庐携眷避难于天目山区，当时浙西二区专员公署建立昭明馆，征浙西耆宿，景庐与金子长（涛）同应征，出版《昭明馆诗集》。抗战期间，曾一度出任长兴县文献委员会主任委员兼图书馆馆长。

　　1933年8月，省立三中改称“浙江省立湖州中学”。1937年11月，湖州沦陷，部分师生在周翔校长带领下，流亡浙东。10月，“浙江省第一区各县联立战时初中学生补习学校”在西天目山创办，1939年2月，改办为“浙江省立浙西临时中学”。5月，浙西临中分设三校：一中设在禅源寺，二中设在孝丰县统里村，三中设在昌化县何桥镇。1941年，金传书接任浙西二中校长。1943年7月，日寇窜犯浙西山区，统里村遭劫，二中迁西天目山上培。

　　曾在浙西二中任教的有：潘尊行、张柳如、凌卿云、俞超、陈绍琳、方骥龄、方中矩、何德明、徐福津、徐福昌、诸乐三、许馨、王维积、沈雪华、任廉清、王旋庆、杨士林、王小松、沈克坚、顾宗鹏、章思全、俞辉、周审章、徐福保等老师，师资力量相当雄厚。

　　周翔先生

　　1940年，朱景庐避难于天目山区，“居山二阅月，旧雨韩子起文、彭子希篯、周子育三翔、金子子长，今雨张翁天方凤、刘子大伦、蔡子道南继贤、章子思齐等，或挑灯剧谈，或沽酒赌韵，乐亦无艺。”

　　这里提到的“周育三”就是周翔（1892—1962），字育三。长兴县人。唐山交通大学毕业后，考入英国格拉斯哥大学。1924年任省立三中校长，先后任职达14年之久。

　　周翔校长在省立三中，建树很多。1938年7月奉令去丽水碧湖参与创建“浙江省临时联合中学”（即“碧湖联中”），任校务委员。不久，去天目山，任浙西临时中学、浙西一中英语教师。

　　那时的天目山区一度成为浙西抗战的中心，是培育人才、抢救文化之地，是不愿受奴化教育的青年求学的场所。在这里，旧时相识的周翔与朱景庐相遇，虽非一处工作，恰好近在咫尺，聚会交流，也是正常。也许，后来景庐从教，是不是多多少少受到这位比他年长四岁的周翔校长的影响呢。

　　潘凤韶先生

　　1944年，朱景庐抵孝丰景坞，后抵桐杭山村，曾任教于当时在桐杭的长兴县立初级中学，教国文，并担任训育主任。

　　这所长兴县立初级中学的校长是潘凤韶（1911—1990）。长兴县泗安人，1930年毕业于省立三中，后毕业于浙江大学文理学院教育系。抗战初期去天目山浙西临时中学任教师，未几，任训导主任。1940年暑期离开浙西临中，回到长兴，在煤山镇创办“长兴县立战时初级中学补习学校”，这是长兴县第一所中学。后迁址八都岕，又迁址泗安镇三天门。1943年改名“长兴县立初级中学”。首届初中毕业生报考浙西二中，成绩优良。1944年3月，南迁孝丰桐杭。

　　金传书校长

　　1945年初，浙西二中从西天目山迁到于潜麻车埠，浙西二中首届高中毕业生在麻车埠毕业。

　　当时的校长是金传书（1912—1994）。浙江安吉人。1924年在省立三中师范部肄业。上海大夏大学教育系毕业。抗战初期任省立浙西临时中学训育主任。1941年1月接任浙西二中校长，直至1945年复员湖州后继任湖州中学校长。

　　1945年2月，桐杭的长兴县立初级中学停办，大约这个时候，朱景庐接到金校长的聘书，辗转于潜。有作于1945年的《紫溪讲舍题壁》诗：

　　桃潭招我最情深，紫水渊源溯泮林。

　　会讲鹅湖叨尺席，相惊驹隙惜分阴。

　　乱离早爽从龙约，昼夜难安舐犊心。

　　引领来鸿何寂寂，家书贵岂抵南金。

　　诗后笺注：（1）浙西第二临时中学由西天目山避地于潜麻车埠，金校长传书招余任讲高级中学。（2）复课已迟月余。

　　桐江水长

　　1945年7月浙西二中从麻车埠迁址淳安县航头镇。

　　8月15日，日寇投降。消息传来，景庐作诗《倭降志喜寄》纪之，笺注：时在航头山中，盖夏历七月朔，敌陷分水，余由百江逾狮毛岭至航头二中。

　　9月，浙西二中奉令迁湖州。10月初，全体师生近千人，整队从航头镇步行至桐庐，乘几艘大木船，顺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而下，到杭州南星桥上岸，集队进杭城。三天后再整装集队至拱宸桥，乘船到湖州，在南门外上岸，军乐凯歌进湖州城。不久，学校复名“浙江省立湖州中学”。

　　景庐有一首《桐江舟中》记录了学校师生回湖途中的航行：

　　五百青年作伴回，桐江特地画屏开。

　　游心不敌归心急，一任风帆过钓台。

　　笺注：二中复员湖州。

　　桐江就是桐庐江，即富春江的上游。钓台，即严子陵钓台。任何风景都留不住湖中师生们的似箭归心。

　　朱景庐随着队伍回到湖州，依旧在他的母校任教，依旧教国文。直到1946年春天。

　　景庐是在1946年元宵节后离开湖州中学的，他有三首诗《元宵留别湖中诸生》：

　　凌烟无分本无功，无忝平生一字穷。

　　幸有诸君能伴我，刚经柔史更雕虫。

　　正乐同游独远游，上元灯放去湖州。

　　生憎箫鼓偏无赖，入耳声声分外愁。

　　流水高山别有缘，轻抛不是薄青毡。

　　蹉跎我已嗟迟暮，好把黄金铸少年。

　　他自谦非凌烟阁功臣。高山有缘，流水含情，今番离别并非轻抛青毡故物，“刚经柔史更雕虫”的岁月，有诸君相伴同游，自难忘怀。别了，诸君！别了，湖中！

　　1946年的春天，他已经在宁波了，任宁波专员公署主任秘书。1948年受聘于甬江女子中学，后来在宁波一中任图画教师。1961年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