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武  董芝秀  苏雅 

　　宋词是宋韵文化中的重要内容，在文学殿堂里媲美汉赋、唐诗、明清小说。湖州在宋王朝240州中，不仅以词人数量多被世人称道，而且以丰厚的地域文化滋养了宋词的萌芽、成长和成熟。晚清朱彊村又以宋词研究开现代词学先河，树典型于四海，播学术于天下，在中国词史上声名显赫。所以湖州冠以“宋词之州”，颇为贴切。

　　近日，一场由湖州学院人文学院发起，中国词学研究会、湖州学院、湖州市委宣传部共同主办；湖州市社科联、市文联、吴兴区政府共同承办的2022中国词学高峰论坛在湖州举行。千年词坛盛会，再现湖州，九十八岁的叶嘉莹先生发来贺辞；与会学者回顾、总结、提炼千年湖州宋词文化精神，交流学术观点，对打造湖州“宋词之州”文化品牌提出很多观点。此次盛会对未来湖州传承湖学风范、实施“宋韵文化传世工程”、加强文旅融合发展一定会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贯穿宋词史的湖州影响

　　从文人词的源起到张先

　　一千三百多年前，一曲《渔歌子》，在湖州苕溪岸畔悠然响起。伴随这一声隐逸悠然、傲岸王侯的曲调，是词体开始进入文人自觉的创作阶段。词之源起，众说纷纭，学界从未一统。但是词之文人化，或谓词真正进入文人群体创作、文人普遍重视填词的划时代事件，发生在唐代中期的湖州。大历八年（773年）颜真卿到湖州任刺史，乐于交接地方闻人，把酒言欢，相与酬宾。由此张志和一叶扁舟，翩然而来，留下了中国词史上划时代作品《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首被誉为确凿的最早的文人词，南唐后主李煜仿写、南宋高宗赵构醉心、苏轼与黄庭坚痴狂、纳兰性德模拟的词，学者莫不推崇备至，极大地推动了词的萌芽成长。词这种体裁原本潜滋暗长，未尝为文人普遍接受，《渔歌子》横空出世推动了文人圈的词创作普遍化。

　　词固然不是起源于湖州，却在湖州得到文学史划时代意义的升华。

　　中国词史上，湖州的影响力并未止步于此。

　　宋词发展史上，张先的意义同样非凡。张先（990年—1078年）字子野，湖州人。他视晏殊为知己，和欧阳修同年，与柳永交结，提点青年才俊苏轼，让少年王安石膜拜不已。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中，张先以填词展示文采，绰号“张三影”。因为他的词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隔墙送过秋千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三句名言。清代著名词学批评家陈廷焯评论称：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周邦彦）、白石（姜夔），发扬蹈厉，气局一新。”

　　这基本是词史共识，即张先在词史发展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和意义。他之前的词风，尚难成气候，音律多没有定格。自张先始，开创了中国词史的许多率先：他是词史上第一位开始自觉审音律而成词律的词人，是第一个体现宋代文化主体性的词人，第一个大量使用词序的词人，第一个尝试写长调慢词的词人，第一个较多描写城市风光风情与繁华气象的词人（许伯卿语）。这些“第一”奠定了他词史成熟时期的重要地位。他的词风影响贯穿两宋，风雅蕴藉的格律词派即由此而起，成为宋词史上第一个最重要的流派，周邦彦、姜夔、吴文英等莫不因袭他的词风才能再开启创新。

　　唐宋词史上重要流派的词人，大多曾在湖州旅居生活，或参访或为官。张先之后，苏轼咏“大江东去”而至湖州，晁补之、秦少游、黄庭坚、张耒等苏门学士也在吟诵中路出湖州。石林词会，苕岸行吟，六客堂风云际会，骆驼桥反复咏叹，同样是词史上湖州闪亮登场的高光时刻。醉心湖州的词人，举凡苏轼等人之外，李清照、辛弃疾、周邦彦、叶梦得、葛胜仲、张元干、陆游、张孝祥、姜夔、吴文英、王沂孙、周密等等词史上重量级人物，使湖州成为中国词史上绕不开的重要节点。

　　浙江大学博士后娄欣星学术论文《<全宋词>作者的地理分布及其成因》一文详尽分析统计天下词人地理分布，列出宋代天下240州籍贯词人，湖州以30位词人位居榜首。事实上，湖州宋代词人远不止此，仅清末词学大家朱祖谋编撰《湖州词征》就列了湖州词人33人906首宋词，而当代学者许伯卿则列出宋代湖州词人有38人989首词，更趋完备。

　　深深刻印在词史上的湖州文化地理意象

　　从西塞山开始，湖州文化地理意象就随着词史的发展而繁衍演进。伴随《渔歌子》传闻天下的，还有湖州的山水风情和地域文化魅力。越来越多的湖州文化地理名词进入填词者的文学视野。比如张先写：“苕花飞尽汀风定，苕水天摇影。”苏轼写：“苕岸霜花尽，江湖雪阵平。”晁补之写：“水晶宫绕千家，弁山倒影双溪里。白苹洲渚，诗成春晚。”姜夔词序写：“《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直言湖州胜却杭州。

　　其中最具风情的湖州文化地理意象，莫过白苹洲。这原是湖州城内一块水中陆地，“洲上有鲁公颜真卿芳亭，内有梁太守柳恽诗，云：‘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因以为名”。唐顾况有《白苹洲送客》诗，白居易也曾以“决破白苹洲”吟诵之，可以说宋代之前白苹洲就有五百余年的历史文化积淀。自温庭筠以“肠断白苹洲”一唱三叹之后，诗词中的白苹洲文化意象就被反复修炼：欧阳修“人滞白苹洲”，苏轼“来从白苹洲”，晁补之“白苹洲渚，诗成春晚”，王安石“白苹洲渚正沧波”，贺铸“殷勤为过白苹洲”，陆游“醉下白苹洲”，吴潜“肯负白苹洲”，陈允平“白苹洲上雨初晴”，张炎“行行应到白苹洲”，陈亮“红蓼岸、白苹洲”，袁去华“西风吹老白苹洲”，汪莘“白苹洲畔花无数”，韩玉“身寄白苹洲末”，赵时行“渔歌风起白苹洲”，管鉴“梦想白苹洲”，魏了翁“白苹洲，芳草渡，玉湖亭”，程大昌“画舸白苹洲”，王炎“春满白苹洲”。一处白苹洲，写尽宋人词。乃至宋代之后，纳兰性德吟“青帘低映白苹洲”，毛奇龄诵“投竿何所，应在白苹洲里”；这白苹洲的地域，如今早已不知去向，每一句往哲前贤的精彩华章，也早已未必实指湖州城中那一方水中陆地，它早已幻化为令人神魂颠倒、魂牵梦绕的文学意象，勿需确指和实证。白苹洲已经成为文人可以神通和意会的文化意象，蕴含了一种丰富特殊的精神内涵。

　　如同白苹洲一样，三百年宋词吟诵中，湖州有大量的文化地理意象被反复书写，西塞山、横塘、苕溪、石林、南园、骆驼桥、水晶宫、六客堂、卞山（又作弁山）、法华山、消暑楼、明月楼、西亭、墨妙亭、水亭、水阁、余水阁、霅溪馆、碧澜堂、集芳亭、山光亭、朝霞亭、碧波亭、绝顶亭、何山、相国池、何山、何氏书台、苕溪草堂、箬下春、顾渚茶等等，它们或者为湖州自然山水地理名词，或者为湖州物产或知名文化建筑。由宋词吟咏一唱三叹，这些物理方位名词早已超越了指示地理坐标的意义，而被赋予了特定内涵的文化精神。

　　可以说，在湖州可以寻访宋词之踪迹，可以看见宋词之大美；而在宋词中可以探访湖州的往圣踪迹，探索前代风流蕴藉与丰富的文学精神世界。

　　彊村授砚与当代词史研究的衣钵传承

　　宋词史的研究，自宋代即已经开始。而至晚清，词学巨擘、伟大的爱国主义词人朱祖谋出，引领一代风流，成为当代词学研究学者追溯膜拜的偶像。朱祖谋（1857年—1931年）号彊村、上彊村人，湖州埭溪人。自幼生于书香门第，26岁与沈家本同年中进士，为二甲第一名传胪，可谓少年得志。多年官场历练，让他对晚清国家危难深感忧虑。光绪二十六年夏（1900年），他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在朝堂之上大胆进谏，反对轻易启衅开战，险些罹祸。八国联军侵华之后，因其远见卓识而被擢升礼部侍郎兼吏部侍郎，后转为广东学政。但是他已看透了晚清政治腐败堕落与黑暗，决意弃官从学，以词学研究为己任，实现了人生的一大转折。

　　朱祖谋词学与王鹏运、郑文焯、况周颐并称晚清“四大家”，而其学识高卓又远超诸人之上。他搜集唐宋金元词家专集163家作品加以勘校，印刷出版词学大型总集巨著《彊村丛书》。他尤其钟爱桑梓故里词人词集作品，辑历代湖州词人词作完成《湖州词征》30卷、《国朝湖州词录》6卷，成为晚清民国享有盛誉的词学泰斗。

　　朱祖谋既是词学研究史上的集大成者，传统意义上的最后一位填词大师，也是现代词学的开山鼻祖。他对词学研究开新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填词作品《彊村语业》被后世奉为圭臬，被学者批点、校注、详解。他于词学普及也颇费心机，曾精选完成《宋词三百首》，被后世反复出版，成为与《唐诗三百首》媲美的普及性读物。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提携后学，声望极高，被视为唐宋到近代数万千词学“殿军”。他的弟子如吴梅、龙榆生、夏承焘、陈匪石等后来都成为卓越的现代词学研究学者；目前国内高校教研词学的老师和海外知名词学研究学者，大多为朱祖谋的三传、四传甚至第五、六代弟子。

　　朱祖谋临终将平时自己所用两方砚台授予青年词学学者龙榆生，以示学术衣钵传承，夏敬观、徐悲鸿等纷纷以“授砚”为题材绘画，成为学术史上佳话。而朱祖谋生前也慷慨解囊，经常接济友人。挚友况周颐（1859年—1926年）是广西桂林人，号蕙风，研究宋词五十年，卓有成绩，有《蕙风词话》《蕙风簃随笔》等多部词学著作。二人相互砥砺，研学宋词，交往密切，约定死后同葬。二人分别于1926年、1931年病逝后魂归湖州南郊道场，二墓相邻仅仅十几米，如今已成为重要的词史名胜，历年皆有海内外学者前来拜谒。朱祖谋词学研究的传奇经历，成为湖州“宋词之州”又一道靓丽风景。

　　中国词学高峰论坛盛会大咖云集

　　此次湖州召开的词学高峰论坛得到市委市政府尤其是宣传部门和湖州学院领导的高度重视。8月9日上午，来自北京大学、浙江大学、南京大学、四川大学、中山大学等全国顶尖的20多所高校的30余名学者，以及中华诗词研究院、中华诗词学会等研究者一起汇聚湖州，围绕“宋词之州”主题，各抒己见，畅谈词学及湖州打造“宋词之州”文化品牌的未来。会议启幕时刻，叶嘉莹先生发来音频贺辞，对于此次盛会成立中国词学研究会湖州中心表示祝贺，并对词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她回顾了自己学词经历，认为词有幽微隐约的情思值得探索。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馆研究中心主任、中华诗词研究院院长杨志新认为，中华诗词文化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直接参与了支撑了中华文明的范式建构的大格局，湖州是词文化的一方重镇，在词的发展传承中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和作用。

　　多家媒体报道了此次盛会。中新网称，宋韵文化是浙江文化的独特标识，宋词则是宋韵文化的核心载体。此次词学高峰论坛，正是一场宋韵文化的溯源之行，通过回首湖州千年文脉，探寻宋词文化基因，挖掘发扬宋词文化精髓。

　　中国词学研究会会长王兆鹏先生认为：“从中国古典词学角度出发，文人词从吴兴开始，在吴兴结穴，一头一尾都在吴兴。这里也可以说是现代词学的开创之地。”他表示，可以将吴兴词学资源联结起来，开发转化为文旅资源，让词文化走进千家万户。首届中华词学研究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中国词学研究会名誉会长杨海明认为，宋词之州的品牌应该趁热打铁，以湖州为代表，与周边环太湖地区联合开发打造“词品牌”，更好地丰富中国词学文化内涵。

　　国内目前还没有一座以中国词学为主题的文化场馆。吴兴区正在积极筹备建设中国词学馆，将其打造成集文物收藏、多元展示、学术研究和文化交流于一体的场馆，成为展示宋词文化的“重要窗口”。同时，组织举办宋词文化艺术节等系列活动，让宋词浸润到群众的生活里，真正扩大宋词的影响力。参加会议的中山大学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彭玉平即兴赋诗，称：“湖州长是盛诗词，一曲渔歌别样姿。今日徜徉山水里，又闻天籁话当时。”

　　“宋词之州”文化品牌虽然在湖州率先提出，但是并非仅仅湖州可以称“宋词之州”。宋词的审美情趣和文化精神，是贯穿在宋词史的纵向历史和横向地理方位上的。正如“唐诗之路”并非专属浙东一样，属于当代宏阔的时代背景下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不可以局限于一个地域的、片面的或者自娱自乐性质的。“宋词之州”精神品牌属于宋韵文化的范畴，又有个性化的风格特点。在现代市场经济浮躁的社会风气中，宋词文化精神值得我们不断提炼、总结、升华，并与当代社会结合，成为构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组成部分。

　　湖州“宋词之州”文化品牌打造，可以为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创新作新的探索，也一定会成为湖州城市文化的一张新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