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山
原装老裱
我们是水路进入西塘的。
戊戌冬至后一日,天气转向晴好,暖阳穿过徽派建筑屋檐与丰子恺画图中的那种垂柳,刷刷而斜射,打在平静的秋水上,如气韵之飞流,委婉而灵动。下午2时许,船自西门而入。穿过一座座石桥,越来越接近码头,两岸的游廊、店铺多了起来。也看到了西塘身型的巧饰:房顶上,用老花窗遮掩空调;一些店面的门板,一条条下下来置放于门前的长条坐凳肚子里。
赶上双休日,原本想定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片,孰料此下,人稀稀松松,非常娴静,自在,若淡淡的桂香在空气中散溢。时间沉静了下来。同行的嘉兴文友说,这是周日的下午,游客大都返程了;热闹在晚上,多是年轻人。有道理的。也契合这样的总体感觉,多年古镇游、自驾游的高潮过去了,此下是一种退潮后的沙滩。优游,不急不躁,时光的宽阔潮水里,撒落着清趣、雅致之贝。
上岸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逛。所有的街巷、桥石上,不见任何垃圾;纵横的河面,偶见到一艘打捞船,师傅在船头东看看西瞧瞧,仿佛垃圾成了稀罕物什,拿撩兜企望装填着什么。“干净本身也会教育人、感染人的”,一路沉默的同行的方志专家冒出了一句。
吃过简单的晚餐,一众人走出“钱塘人家”,瞧见了东风夜放花千树那份仿佛的热烈 。临河一排排灯笼,歌舞声中与水里的灯笼倒影相互映照,将寒凉的夜色鼓动,新潮靓妹俊男笑语喧哗,大珠小珠溅落入河。月光洒向了夜下古镇,立于穹拱石桥上你左右前后观望,醉眼里青灰如墨的几条游龙,仿佛从南宋陈容云龙图里跃出。而河上之月,更亮,更跳宕,并向两边浮开,停泊的船儿就成了梦幻之舟……
这冬色沉浸的江南古镇之夜,古典之韵本已流淌千年,属平常风景,但因曾经诸多的集镇一味求“发展”而过度“旅游开发”,向“流行、时尚”看齐而至无序,街巷、老屋被拆除,城镇肌理割裂、撕毁,西塘的元真才显得更加迷人。得益阮仪三先生的呼吁与保护,包括西塘在内的几座江南闻名古镇,幸运得“原装老裱”以存,一如古玩店里那张悬的老画。当旅游业榨干了诗意,今日回望,冯骥才说西塘是一座“活”的古镇——小桥流水老人家,有原住民在,是多么的可贵、难得。同行老钱说,老镇,不但要有老房子老家具,还要有按照传统时令、习俗延续下来的“老法生活”,譬如进入冬日就可以自酿甜酒、自制腊肉了……“这才是真正的原生态呵”。西塘可谓此中代表。
脚边的河水仍在流,漫步中,思绪也一直在淌。
在西塘,月下可以吟嘉兴先贤木心的《从前慢》:“诗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而这种体悟,只今昔的纵向、不同地区的横向其对比观照中,面目才更清晰。时代之“新”里,融着传统之“旧”;老街古壁之角,长出今岁的嫩芭蕉新竹枝……经过了循环轮回后,复甦的你我再次拿起镜头,摄取那街上早起的生煤炉,妇女们石沿下的洗衣洗菜,老人们在烟雨长廊下面喝茶听小曲……才更别有情味真趣。
桥下流水,涓涓欢歌,西塘,在诠释着另一份至味的“静水流深”。
在西塘感受一只瓷盘
冬至,天正下着符合文人所需的诗意冬雨,冷冷的,稀稀疏疏的,有种寥落、沁凉与警醒。
我似乎从一条老街,又转入另一条深巷,就如我从古老的菰城踏入时间流动的西塘的雨巷……
时间是残忍的,12月是残忍的,巷子的店铺与喧闹也是残忍的,因为它在剥蚀你我的容颜,摧毁感受力的敏锐与追寻的执拗、意志力,也是干扰着我们对江南“集镇面容”的聚焦。
一条路上,我与嘉兴文友都在置喙前几年长三角许多老街、古镇上普遍上演的一种“换牌”现象。因为职业原因,我曾集中时间跑了一批老集镇、古街巷,发现那些本来深具个性书写或制作的店牌,几乎一夜之间,为千篇一律的美术字、印刷体覆盖,街巷好似装上了两排簇新的假牙。
但西塘没有太多的变化,它就像沉稳的桥下的流水;整体房屋,内在的设施安之若素,这种静气让人欣慰,神怡。
站在古廊上,看对岸的风景,一檐飞翘,如月钩,钩起十年前的那个十月。彼时,我带着妻儿,与居嘉兴同学及其家小,一道同游西塘。犹记晚间,两家的孩子,蹲在河边放孔明灯。我告诉儿子:要记着这个与齐全同学一起放灯的夜晚,这些情境,将营造着你年少记忆。等你到爸爸这个年纪,再回首,内涵会很丰富、隽永,温馨异常的。
而此番我湖州“独行”而来,更葆有、品尝着体味与感受的纯粹。
记得那年之行,我在一家卖古家具店里,花很少的钱买到了一只清早期“王羲之爱鹅”青花瓷盘。有点残损。我喜欢这种不完满,一如人生的不尽如意。
江南古镇,也像只只老瓷盘呵。发展到今天,在经济大潮与“全球化”之文化侵蚀下,“抢救”保留了一批,虽就点磕破,相对完好,已属不易。因为尽管看起来,古镇的石桥、砖瓦非常坚固,就像青花盘展玩轻敲下“声如磬”、当当作响,但外表华美,实则也是蛮脆弱的,一不小心,会酿成残裂。一次脑热,自作聪明,就可使古镇遭殃,这不是危言耸听。这几十载我们“在场”,都是时代中人,城镇化、“新农村”建设很好,但如不能正确到位地理解、实施,你就会痛心地看眼一些蕴含农耕文明、地域特色的古村古建被夷为平地,老街巷销声匿迹。
现在,岁月的地火仍在运行。我们给旧城改造,或平地起新城,就像一种瓷土拉坯,塑型化妆。我们建设物质的、看得见的、有形的东西,我们也在进行“文化制造”“精神显形”,因为这些建造都是带着实用、美的意识形态在浇筑。它实在也是一个“烤”验、“煅”造的过程。一次次的失败、努力,如瓷器上釉、入窑、日夜不熄地高温燃烧,最后才能开窑出炉一只满意的青花或粉彩,甚至两次入窑的斗彩。
经过了1300多摄氏度的窑火,泥土和水的女儿,变成了华丽的瓷器。其中的磨难,除了偶尔一露的火石红,簇新的瓷器上,我们看不到这种凤凰涅槃的疼痛,只看到美、鲜艳与微笑。就如同那古镇的形成。一代代人的智慧、汗水,赶集的脚印、人间烟火气的市声,岁月流逝中一次次糅合,一寸寸浇筑;百年千年,其生命力、烟火人家之和气、生与死的陈新代谢……像桥下的水一般柔软,但也像水一般坚韧,至柔亦至刚、源源而不竭。
我此次之行,匆匆,没有天伦之乐,也无多少深入小镇人家,体味他们的日常生活之情。只在临别,期待再过十年廿年甚至五十年,仍能看到一座有生产力、活力,有特色并摇曳美的藤须之集镇、物事所在。
西塘,一只漫思中契合我有关“江南古镇”概念所想的新煅烧而出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