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利云
茨菇长相可爱。个头匀称,主体部分如乒乓球大小,芽头呈优美弧形,像极了一个逗号。小时候,我对茨菇持有强烈好奇,茨菇如此可爱,但我没见过它完整的生长过程。我们这边常见的泥土里生长的作物是红薯、土豆、芋艿等,尤其是芋艿,家家户户,都将其种在水稻田埂上,一排一排,颇为壮观。芋艿的叶和茎,还是猪食的主要原料。莲藕、红菱、荸荠和茨菇,就少见了,偶有种植。在我有限的视野里,竟没有见到过村里人大面积种植茨菇。
茨菇是辨识度很高的作物,令人过目不忘。花、果实、茎和叶,都给人以美感。古人称茨菇为“剪刀草”,对其形态,有精细描述,“叶如剪刀形,茎干似嫩蒲,又似三棱,苗甚软;其色深青绿,每丛十余茎,内抽出一两茎,上分枝开小白花,四瓣,蕊深黄色。根大者如杏,小者如杏核,色白而莹滑”,这一段描写,简练,明白,观察细致。我在余家漾公园湿地边,倒见过不少类似绿植,我判定就是茨菇。
茨菇已然成了寄寓乡思之物。我在汪曾祺作品里读到茨菇,文字中间流淌着一种深切的怀乡气息,“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一句,纯然的直抒胸臆。我们这边,很少用茨菇烧汤。通常的烧法,都是茨菇烧套肠,茨菇烧肉片。吃茨菇的时节,一般都是深冬。大年三十,通常是茨菇烧套肠,我妈不由分说,夹一片套肠给我,“吃嘎点,会‘长’出来”。我自然是不爱吃的。小时候,不爱吃的东西太多,冬瓜、茄子,软软的,不爱吃;葱韭蒜芹,气息强烈,不爱吃;茨菇,味淡而微涩,也是不爱吃的菜品之一。我对茨菇怀有好感,原本出于它的形美,而非味美。
深秋时节,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组照片,照片中的景观竟然是我的故里移沿山村。其中一张,四个人坐在桥头,阳光透过树影照在他们脸上,他们两两一组,各自环绕成一个“心”型,史同学的造型,恰似猴子捞月亮一般顽皮。另一张远镜头照片,一排十多位同学,站在深秋的稻田里,都高高举起右手,气势颇为壮观。这片稻田的位置,位于我家东南几步之遥。乡情无所寄托的人们,看到一座岁月沉淀的古桥,看到这一片金黄稻田,竟如此兴奋。看着这组照片,不觉动容,也有些惭愧。平时工作太忙,也很少回老家,我竟然是从朋友圈得知,我们村已经成了网红打卡地。
乡村美的破坏,乡村文化的消失,曾让许多人忧心忡忡,深感不安。对目前的乡村建设的通行做法,我也是常怀戒心。如今的我,对村庄的情感,也是双重的。既希望我村在新时期,不再沉寂,得到新的机遇与发展;又害怕她被打破,被重建,被改造得体无完肤。
我曾经好几次组织人员到村里游览,哪怕高跟鞋的步伐,喧哗的人语打扰到她的宁静。春天里,带诗人朋友们去观览油菜花田;初秋时节,带读书会成员们采摘红菱;最近一次,带学院几位老师去摘豌豆。每一次返乡,都给大家带来莫大惊喜。大约我们村的“妆容”多少满足了人们对乡村的期待。土地、河流、大树以及古桥,一切都显得质朴、静谧,她没有商业化的喧嚷,没有广告牌的强行植入,没有烧烤的烟熏,没有饭店的油腻,除了移沿山农庄,我们村甚至还没有农家乐。
我也目睹了村庄的风貌改观。首先,毗邻我家,建设了有名的盆景园“咫园”,修筑了停车场和公厕,如今这一片区域已焕然一新。村西南,开辟了特色农业产业区,开辟了几个种植园区。村中腹地,是移沿山4A风景区,开元寺前的古树与老村的银杏树,一南一北遥遥相对。村北,是新农村住宅区,我的叔叔阿姨们,如今都已搬迁到新农村,那边也有一片优美湿地。
这个周末,受邀回乡,得以与村干部一会,“商讨乡村建设”。中午的聚餐中居然有茨菇,满满一大盆,透出乡下人家的厚道。烧法,也是我们这边最常见的,茨菇烧大肠,白烧。我有好几年没有见到茨菇了,就吃了一片。茨菇质地很实,稍有涩味。
从南片到北片,从东村头到西港滩,小小疆域,也有千头万绪,层层叠叠……孟支书说了好多村里如今的惠民举措,扎实而独到。我等多年在外地者,情系故里,有点“关心则乱”,他的叙述因此常被疑问打断,他憨厚地笑笑,只得组织语序,再拾话题。他对村里太熟悉,具体数据,历史沿革,都叙述清晰。我们边吃边聊,不知不觉,我竟吃了好几片茨菇。茨菇少油,朴素,回甘。
我所记忆中的茨菇,是与寒冬、与春节、与礼俗关联在一起的。婚庆、敬神等礼盘中都有茨菇踪影。茨菇的芽头朝上,系一根红棉线,透着吉利,生长,福至。牛羊遍地、鸡犬相闻,固然绝无可能,但村庄绿色生态发展的基本定位,为村中老年人的几重福利,村庄基本面貌的保留,在支书枝枝蔓蔓牵牵连连的叙述中,我们寻找到村庄发展的亮点,而这盘原本有些“涩”味的茨菇,竟然也有了些许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