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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风物

  ○ 黄仕忠

  向日葵

  小时候,姐姐给我说过一个谜语:

  青竹杆,

  挑铜盆。

  开黄花,

  结鱼鳞。

  谜底是向日葵,村里家家户户都要种的。那葵花籽儿,是逢年过节招待客人时最好佐品。那时农家心中,认为过去皇上过的好日子,便是冬天时坐在向阳的地方,日头孔晡晡,葵花籽剥剥。

  村人通常把向日葵种在自留地的边角上。它最喜欢阳光,极为强悍,能把根部周围的肥力全都吸光。

  青青的杆子,可长到一丈多高,手臂般粗,皮上带着些凸刺,顶上结出一个盘子,铜面盆般大小。

  盘子周边像是绣了一圈黄色花瓣,籽儿深藏,籽顶上长着黑色的蕊,惹得许多蜜蜂在此驻守,不停地采摘花粉,直到把每条腿都变成肥硕的金黄色。

  它的盘子正面会随太阳而转动,一直面向太阳,由此而得名。等花瓣萎缩成枯叶,黄花转为黑朵,便到了收获季节。

  砍下盘子,捋去黑朵,把籽儿挖下,肥壮的籽儿几有一寸长。磕瓜子时响而脆,肉极饱满,咀嚼有劲。

  那杆子则别有妙用。放在水中沤一段时间,表皮朽蚀,留下白色的骨杆,取出晒干,易燃而明亮,是做火把的好材料。那时走夜路,照黄鳝,照田鸡,都是用它来照亮的。

  六谷蔀

  古人说到丰收,叫做“五谷丰登”。这玉米是从番邦引进的,位居第六,所以我们老家乡下叫做“六谷”,结出的棒子就叫做“六谷蔀”。

  六谷通常是与番薯套种的。五月五,种六谷;六月六,插番薯。七八月里斩六谷,薯藤满地绿油油。单种的玉米则要晚一些,待到杆枯叶白,便已经是霜降时分。

  六谷产量不低,自留地所种,可以代替一段时间的稻米。老六谷磨成粉,可作六谷糊,若是加入老南瓜,甜甜的糊羹,很受孩子们的喜爱。

  要是做成六谷饼,就难吃了,味道就是北方的“窝窝头”。

  那年头里山人的生活艰难,连玉米糊也是掺了许多杂物的,所以1978年夏天我跟随父亲去吉竹坑买树时,那家七岁的小女孩为能吃上“秃六谷糊”(纯玉米糊)而欢欣雀跃。

  孩子们最爱的是嫰六谷蔀,就是现在菜市场常见带壳的嫰玉米,最好吃。其实只能讨个好味,不顶饥,家里通常留一两垄供孩子们尝尝鲜,煮的时候并不多。那时的品种一般,玉米棒上长得断断续续的,留着空缺,称之为“癞头六谷”。

  当缨子从嫩白色、嫩黄色慢慢变成棕红色,又接近深褐色或棕黑色时,就可以掰嫰玉米煮来吃了。掰取后,其杆青中带棕,用勾刀斫下,取其下半部二尺左右,削去叶片,叫做“六谷梗(音guang)”,这便是我们的“青皮甘蔗”了。用嘴从根部咬开,用力一撕,扯下一长条皮,三下两个,用力咬断咀嚼,有丝丝甜味浸出。到杆稍头则内中呈絮状而无汁了。回想孩提时啃的样子,大约与熊猫吃竹子差不多。

  老玉米可以煨来吃。我们偶尔也把六谷蔀放到火熜里,借柴火灰煨成焦裂,味道甚佳。

  最期待的是“弹六谷大王”(爆玉米),爆过的颗粒膨胀起来,变得胖乎乎的,所以叫“六谷胖”。冬天下雨时,有“六谷大王佬”到村里来“弹”。通常是五分钱一次。如果加了“糖精”,就要一角钱。

  最刺激的是爆开那一刹那,又想掩耳朵又不想掩,那“砰”的一声,从黑麻袋冒出了青烟,总觉得像是变戏法,小小的玉米,膨胀了好几倍,甜甜的,脆脆的,我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好像这是世界上凭空多出来的食物。

  那时可“弹”的东西还有很多,还有年糕片,黄豆,大米等等。

  我那时候想:要是所有粮食都能这么“弹”一下,一下子胀出几倍,那么,我们就每天都能吃饱肚子了吧?

  白萝卜

  萝卜品种多多,有白萝卜、红萝卜、黄萝卜、大头萝卜等等。生产队时,我们村只种白萝卜。自留地里才种一小畦红萝卜。

  立秋后,地气热度下降,生产队安排在桑园地里种萝卜。细细的萝卜籽儿,青棕相间,掘好地垄,一孔一撮。半个月后,就长到四五寸高,每丛十余株,争相生长,于是做分苗(也叫“间苗”),只留下最健壮的两株。那分出的苗,就是“鸡毛菜”,放点猪油炒一下,清香扑鼻。现在城里多用无土栽培,有其形而无其香,味同嚼蜡。

  冬天里,桑园地里萝卜长大,露在地面上的,一半青,一半白,瘦瘦长长,或直或弯。孩子们放学回家,肚里饥火涌动,于是蹿入地间,趁无人看见,攥住菜荫头,拔出一条,在桑枝丫上一敲,敲掉下半,将上半啃去皮层,大口咬嚼,其声爽脆,微含甜意。也有辛辣的,味苦的,“呸呸”就吐掉。

  毛孩子这般糟蹋狼籍后,妇女们就顺手牵羊,把菜头和萝卜残块拣走。因为这是“拣”的,不是“偷”的,可以大大方方。于是构成一条“生物链”,从不会被“浪费”。

  收割后的萝卜,有多种用途。菜荫头可做咸菜,咸菜晒成干,装于甏内保存。萝卜本体,可刨成萝卜丝再晒干;可切成条加腌制,用来下泡饭,十分香脆。

  冬日雨雪天,我躲在阁楼上看小说,饥肠雷鸣,便翻甏倒瓮,弄一撮咸菜干,或是掏一把萝卜丝,于是眼里嘴里,都是津津有味。

  番薯糖

  番薯对孩子们来说,不仅是食物,也是“水果”。

  谚曰:“八月半,番薯芋艿搂搂看。”这“搂搂看”,是用一两根手指,或是用小巧的工具,试着搂挖一下的意思。中秋时分,番薯、芋艿都已结出茎块,可以试着挖来尝鲜了。但农人不会整株拔起或掘出,只掏取块头稍大的那个,让其余的继续生长。

  孩子们却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每天上学、放学路过,见那番薯根部的泥土微微隆起,裂开了细缝,便知有货。悄悄扒开挖出,搂出大拇指粗细的番薯,捋去泥沙,撩几根茅草擦一擦,就迫不及待地投入口中,于是“清香与甘甜同至,喘声并脆爽齐鸣”,可见吃时之迫切也。

  “番薯糖”不是糖,是番薯干的一种,也是我家过年时最重要的“炒货”。它是待到霜降时番薯全面收掘后才安排做的。经过隆冬严寒,番薯中的淀粉开始转化为糖份,甜味渐厚。

  选取那些大块头番薯,挑甜软些的品种,外形长歪、开裂倒是无妨。清水洗净,去皮,去污眼,切成大厚片,放适量水,放到大锅内煮。待水干则薯已熟,撒上切成细末的橘子皮,连同薯块搅成糊状,撒一大把芝麻,再搅拌均匀,便做好了备料。

  我母亲拿出洗得干净的旧饼干盒,底面朝上,盖一块洗净的湿纱布(有时是大手巾),四周下垂有余,然后舀一勺薯糊放于纱上,用薄刀(菜刀)用力抹散抹平压实,去其多余,然后提起纱布两端,放到竹编的晒箕里,轻轻取下纱布,就完成了塑形制作。

  这样一次又一次,薄薄的薯饼,排列成行,晾在晒箕里。用的是圆盒,饼就是圆的;用的是方盒,饼便是方的。饼干盒底的深度,恰是薯饼的厚度,大约与千层糕一层,厚薄相仿。

  晾干后的薯饼,结实坚韧,灰亮有泽,似乎隐隐可透见亮光。接着用薄刀切成长两寸、宽半分的小方条,再晒成干,这番薯糖的制作就完成了。然后置放于甏瓮之中,装满揿实,口上用牛皮纸或者笋壳包起,用细麻线扎紧,便能存放多时。

  过年时,先将清水滩上筛选来的溪沙在镬里炒得热烫,再放入番薯糖,让砂子均匀地传导热量,番薯片先是发软,然后转为嫩黄,再转为蟹壳般的红黄,便是炒熟了。用漏勺捞出,犹是绵软,冷却片刻,变得硬朗,咬嚼时爽脆有声,橘皮的清香,薯糖的余甘,夹着芝麻的醇厚,余味不尽。

  小时候,在冬天里,在春雨中,饥火难耐之时,便翻甏倒瓮,在屋子里搜寻可吃的东西,无论母亲怎么藏,我都能找出来。那第一要找的,便是这番薯糖。

  家中拢共十几二十个瓮甏,排除伸手可及之处,不外乎钿橱顶端、衣柜之上,再就是重叠之瓮。往往十拿九稳。心想着只捏一小撮就盖回去,可经不起五次三番,最后就只剩下松夸夸的半甏了,令母亲开坛时哭笑不得。她不知道是我哥还是我,还是两个都是,只好嗔一声:“格两个阿兴阿黄!”

  ——现在我略以搜访资料见长,多少是因为从小就接受了这寻找食物“训练”的缘故吧。

  粽子

  我们村的粽子,不是在端午节做的,而是在过年时包的。所以与三闾大夫屈原没有关系。

  姐姐教我谜语:

  山上衣裳田里肉,

  穿上衣裳好淴浴,

  脱掉衣裳好喫肉。

  粽叶取自山上,糯米来自田里,穿上了衣裳,却在滚水里沐浴;脱掉了绿装,剥出粽肉,玉白晶莹,圆润有致,咬来甚有韧劲。这谜真好,谜面活色生香,如见出浴美人,让人心里痒闹闹的。

  粽箬(粽叶)供销社有售,也有向“换糖佬”(货郎儿)换的。箬片有大有小,所包粽子也大小不同,错落有姿。小的才一二两,细巧玲珑,精致动人,最得小孩子喜欢。大的却有一斤多重,粽身修长,如绿裳少女,清朗舒展,最适合带去野外作食。

  粽子须是包得紧紧的,用麻线缠好,万不可漏角。然后放在大锅里煮两个时辰,煮熟后糯米稍稍发胀,把粽子撑得结结实实。后来我吃到广东的荷叶粽,不理解这么蓬蓬松松的居然也算粽子。

  我小时候,家里裹的粽子,用纯糯米包成,白味,不加他物,能放得久长。过年时节所包,扎成串,挂起来晾着,可吃到四五月间。到六七里路外的山上去斫柴,或是去三十里外的灰窑拉石灰,这粽子是最便于携带的食物。早米饭冷了就发干,散杂而无韧性,吃来无味,冷粽子则韧性十足,有嚼头,既好味,又耐饥。所以村人视若珍物,不轻易拿来吃掉。

  当然,浙江最好吃的粽子,是湖州、嘉兴所产。用湖州的糯米,裹上金华产的火腿,肉味浸透糯火,色泽呈棕红色,肉香兼着米香。这应是天下无敌的粽子了。我大学后,去嘉兴南湖参观“一大”旧址,第一次吃到。这才知道别人家的棕子,还可以包出那么多花样。

  (黄仕忠,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文献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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