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
案头文牍越积越高,深埋其中不觉时针滴答,再抬头已近下班。轻扭酸麻的脖子,发现对面楼顶的瓦片新亮鲜红,原来下雨了。毛毛细雨不仅亮了瓦片,也湿了地面。被雨打湿面容的白杨、地锦,叶子也是闪闪亮,却是沉静的模样。知了还在鸣叫,天地静意更浓。
雨雾扑面,湿湿的,凉凉的,祛热效果良好。摊开手掌心,廉纤丝丝入灵台,淡淡的喜悦翘起嘴角。应该去漫步。听从心的召唤,我抬起脚。没有撑伞,伞会妨碍手的自由,会缩小视线的边界。夏衣单薄,微雨亦潮,若是能披一身蓑衣该多好。青箬笠,绿蓑衣,还有比这跟斜风细雨更相配的吗?
霡霂轻洒,苍翠的大南山雨雾缭绕,仙气更盛,不知是凡人飞升去拜仙,还是仙人迂降来人间。一群白鸽飞走又飞回,在空蒙的烟雨中画出一条雾隐消散的曲线。刚过立秋,夏意依旧浓烈,一排紫薇粉艳馥郁,一池菡萏荷香清芬。细密的雨丝,在虎岩潭水面上扎出一圈又一圈浅浅的涟漪。肥硕的锦鲤悠闲地摆着尾巴,竟把雨丝当成投喂,一次次探头出水,嘴唇一翕一合。
忽然想起那句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这大南山不就像西塞山吗?飞走又飞回的白鸽,跟白鹭何其相像。暮春三月的桃花缤纷,这夏末初秋的紫薇、荷花也正绽露着盛世美颜。桃花汛使得西塞山下西苕溪水大涨,汩汩哗响;“七上八下”正是山东胶东的主汛期,大南山脚下的虎岩潭水位上涨不少,今日微风细雨微澜不惊。或金或红的鲤鱼,丰满一如那青褐色的鳜鱼,当立龙门的时候,应比频频跃水的鳜鱼更加矫健。
鳜鱼,头硕身小,口大嘴尖地包天,咧开的嘴角稍稍向上倾斜,口缘的弹性好到嘴角能一直裂到眼角,正面看很像开口笑,可它那一口参差不齐又尖锋锐利的牙齿,却让对面的人很难笑出来,再想到它的毒腺,脖子后不禁凉丁丁的。这副模样实在称不上美,称得上美的是它的味道,使其美味闻名天下、流传古今的恰是张志和的这句词。
张志和本名张龟龄,因其母生产前梦见有神仙献灵龟得名。他天资聪颖,三岁读书,六岁能文,七岁得玄宗青目,被赐优养翰林院。16岁又得太子李享赏识,游历太学。20岁太学毕业,李亨深感其与自己志向相契、志同道合,于是赐其名志和取字子同,留用翰林院,任为录事参军事,将东宫诸曹及五府、外府之事都交由他打理。23岁那年,安史之乱爆发。24岁,跟随李亨和李隆基出奔四川,行经马嵬驿,协助李亨发动兵变,诛杀杨国忠,逼尽杨玉环。其后再难与李隆基同道而行,辅助李亨转战他方,辗转抵达朔方军治所宁夏灵武。李亨称帝,是为肃宗,张志和迁为朔方招讨使,负责安抚各方各族组织勤王。与舅舅李沁一同献“三地禁四将”计,建议肃宗征调回纥兵,以范阳、常山、长安三地锁死叛军的四名悍将,终败安禄山于河上,为取得平乱胜利奠定了战略基础,被擢授为左金吾卫大将军,正三品。25岁又迁内宫,封金紫光禄大夫,往四川迎太上皇李隆基回京。至此,张志和的仕途达至顶峰。
回首前半生,张志和含着银钥匙出生,少年成名,平步青云,几步登顶。可人生总有起伏,峰回必路转,张志和的命运开始转折。肃宗急于收复京师,竟答应了回纥“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女子皆归回纥”的条件。张志和深知此举后患无穷,一再直陈力谏,引得肃宗十分不悦。小人趁机进谗说他暗中支持李隆基复位,肃宗一怒之下将之贬为南浦县尉,连降六级。祸不单行,就在同一年,张志和的父亲去世,第二年母亲去世,四年后妻子又去世。从25岁到29岁,四年时间,张志和从峰顶跌落谷底。经过宦海跌宕、生离死别两大人生无常的集中炼狱,张志和对生命有了更深更高的体悟。虽然肃宗赦其罪召之回朝,但他再无宦意。游黄山,访绩溪,他几乎斩断了与俗世的所有联系,隐于湖州西塞山,垂钓太湖成为一名渔父,自称烟波钓徒。他钓的不是烟波,是天地行走的自由,是精神遨游的疏阔。
渔隐第二年,结识了同为隐者的茶圣陆羽和诗僧皎然,本就清真好道的他开始撰写《玄真子》,模仿《庄子》《列子》假设寓言的问答形式,以《道德经》为纲领论述有无、方圆、大小等问题心得,历时两年完成,全书十二卷三万言,自此改称玄真子。后人称其“著作玄妙,为神仙中人”。
42岁那年暮春,颜真卿到任湖州刺史,张志和驾舟往谒。伫立溪边的西塞山,雨润后更觉静谧多情,白鹭在山前悠然飞翔。沿岸桃花盛开,倒映水中,因春雨上涨的西苕溪愈加丰盈,滋养的鱼儿也更加肥美,棕褐色的鳜鱼不时跃出粉绿底色的水面。斜风细雨更助钓情,戴上青色的斗笠,披上绿色的蓑衣,愈发从容。有感而发,他即兴创作了这首《渔歌子》,从此鳜鱼的美味不仅萦绕在其舌尖,更漫溢出太湖名动天下,随着时光流水回荡在一代又一代人的传诵中。
随《渔歌子》一起永流传的,不仅有鳜鱼还有西塞山。西苕溪边的西塞山,不高也不大,海拔176.5米,周长18.5公里。这与海拔366米,地跨芝罘、莱山、高新三区,占地60多平方公里的大南山比稍有逊色。可它位于吴头楚尾,地理位置特殊,地势险峻风秀,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风景优赏之地。今日的西塞山仍为风景名胜,只是不知这个古战场上是否还有硝烟残存。
西塞山,在张志和眼中是什么颜色?是否苍翠如这大南山?白鹭翩翩翻飞的身影是淡闲的吧,一如渔父泛舟垂钓的身姿。南山下的虎岩潭上没有白鹭,甚至没有白鸽,倒是灰喜鹊一声一声地叫着,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烟霏雨散,笼罩山水笼罩我,就让车马喧嚣、案牍琐且都退后,让我去到西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