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米
如果你来长兴金陵高中,遇到一个谈笑间总是虚心地借用梵高、高更或“师傅”、老黄、老严等名家益友的金句来诠释自己创作思维的美术老师,他一定是徐绩,一个沉醉于绘画艺术的金牛座男人。
金牛座的男人稳重、坚韧、有超强的感知力,会把生活过成童话。如果食堂午饭时,有个脸部带点胡须,带点沧桑,带点不规则形状的男人,端着饭盘子四处搜寻,眯着眼睛逢人就问:“某某,花呢?花呢?” 那也是徐绩。花是他的老婆,数学组的美女老师。他的饭要跟老婆一起吃。
他总是兴致勃勃,说话,走路,乃至见面打个招呼都保持特有的热情。他会突然蹦向你,或者突然转头惊呼:“呀,这不是某某么?” 一个呀字把分明成天碰面的场景统统呀成邂逅。他从不隐藏他孩子气的欢乐。
他的情感始终丰沛,信步所至之处都可展开艺术欣赏的课堂。以风月欢愉,与花鸟共忧乐。山川湖海、草木禽兽,信手拈来,出言成锦。他从不刻意的艺术分享总能吸引同事、学生和家长。
曾以为他生来讨喜,因为他如此松弛、有趣、阳光明媚。但其实并非如此,两次重大车祸,一度致其额骨粉碎,右眼失明,颈椎受损。再见西峰峥嵘,寒石蹙水,在他眼中,无论立体知觉、视觉范围或是图像清晰度,通通异常。他对美的认知功能减弱,举笔的手失去方向。这不是打击,是摧毁。他因此悲观,暴躁,绝望,隐匿,失魂落魄。
他曾是浙师大艺术学院毕业的优秀毕业生,有傲人的艺术履历,但他的优秀成果因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干扰出现过编年上的断裂。不过,幸运的是,他拥有温暖的师傅。师傅内敛聪慧,疗心有方。或为他疏经通络,或陪他在画室闲坐,或共赏他人雅作。不言之言,闻于雷鼓,鼓声撞开他久阖的绘画心门。
然视残使其面临太多挑战。他必须寻找新的通道打点物体最基本的黑白灰和点线面关系。他需要在不同光线下,不同场景中,一次次落笔一次次擦除,一次次累积经验,才能渐渐消除物体的距离、形状和色度等各种偏差。
沉舟侧畔千帆过。严苛的“脱敏练笔”唤醒了他骨子里的绘画热情,创作也随之恢复生机。每幅作品初成,先由夫人指出初印象中的不足点,修改满意后,再请师傅深度赐教,如此日复一日,精勤不怠。几年后,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各地各级参展、入围和获奖名单里。2018年他成功举办《草木故里》个人素描风光展。其作品以扑朔迷离的黑白色调描绘虚实远近和冷暖动静的人间风情,温情而灵动的画面之下,那些曾在自我疑虑中跋涉的痕迹悄然化作无人可以复制的肌理。
之后,他在小红书开设账号,昵称为“空绘”。“空”在日常生活中,指一种未占用的状态,“空绘”即以绘画填充此状态。他的素描、水粉、油画以及色粉等各种艺术风格将此空填得严严实实。的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天在做与绘画相关的事,或教学,或创作,或写生,或聆听师傅教诲。
近年,他专注于色粉绘画。他采用色粉作画,显然不只是追求材料语言去阐释世界的表象和情绪。他要的是用画面的构图和色调引导、邀请观者进入一种思索和内省的状态,思考生活,修正生活,热爱生活,如《野村巷陌》。观者必定为之眼前一亮,但同时也在画者一改再改的画作中捕捉到他踽踽独行的灵魂。他一度迷恋师傅的画风,包容的深色调,朦胧的笔触,简单的构成,如《林海》。他当然不被允许机械地模仿,他恰恰要从那些迷恋的元素着手新的突破,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空绘的“空”,文学本义指孤独、寂寥,有时令人心疼。
走向未知、大胆尝试是探索者的宿命。他重新静观生命,观照自然,从着眼于自然物象走向提炼其形其势,结合传统中国画的学问,重建画面构成。并且,他越来越强烈地把生活的理念融入其中,Less is more.从其不同时期推出的不同绘画系列中,大致可以窥得其自身的情感表达侧重。初重内容,后重色彩,再后重构图。
如在《破与立》系列中,他简单利用茶园叶浪与树木的横竖关系,实现生命势态在宇宙中的自然交融;他还选取小村巷陌,厘清村屋的瓦面墙面,树木,电线杆和地面砖石的点线面关系,机智地用空间去讲时间的故事。入乎内,故能破,有生气;而出乎外,助其立,有高致。
最近几组画(《紫澜》《蓝调》《雪川》)中,他用比以往画风更宽松的笔触,更自由的构图以及看似更简单的色调,营造宁静、柔和且梦幻的氛围。他竭力呈现不同时节的不同欢喜:雪瑞,花繁、树茂,便是垣残、草枯、泥路阻长也笔笔形色丰满,瑕疵画壁;最神奇的是他画面中的大多元素都以“来之安之,享受自然”的坦然姿态面对观众,一涂一抹都显人生哲理。
是啊,莫视丹青等闲物!当枯木在萧索的寒冬被金色的原野拥抱(如《冬野》);当车辙人迹在泥泞的路上留下平凡的印记(如《回家》);当破败的老屋同样被光芒普照(如《晌午时刻》),不得不承认,这是悲苦隐忍之中惊天动地的人间美好。他的画像他本人,即使饱受挫折,也有温暖的东西无尽流淌。
或许是金牛座的谦虚本性使然,或许真是浮云遮望眼,不知已高层。徐绩总说作品瑕疵太多,自己越来越不会作画。在我看来,如果非得找瑕疵,画者有时可能过于追求理论自洽,而有违生活常态。比如《巷陌》(见配图)中,电线杆过度倾斜,摇摇欲坠,此安全隐患既明显又重大,绝不可能在村中出现;而屋旁另一根水泥断柱,虽是为了画面力量制衡,但完全没有存在的事实依据。艺术源于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刻意弄巧地迎合艺术概念,令观者心有不悦。
但无论如何,瑕不掩瑜。赏他的画,如入幻境,历史车马,人间清欢,像存在,又虚无。无声诗里颂千秋。或许,空绘的“空”是哲学领域的空,是超然至境,逼人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