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文泉
人们常怀念、回味妈妈的味道,而我常怀念、回味奶奶的味道。因为妈妈吃素,不太会烧菜,我基本上是吃着奶奶烧的饭菜长大的。
奶奶是典型的江南老太太,长年穿一身斜襟布衫,梳一个发髻,小脚。
我小时候,主要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整个国家特别是农村经济条件较困难,而我家更是穷到了极点。然而,在这样困窘的日子里,精明能干的奶奶凭着无师自通的厨艺,就地取材,做出了一道道“美味佳肴”——
盐渍菜汤。故里有冬天腌制盐渍菜的风俗。盐渍菜的汤用水稀释一下,加点盐,放在饭锅上一蒸,端上饭桌前再滴上几滴熟油星子,就是一碗汤,酸酸的,很好下饭。如果有条件,在汤里放几根粉丝,或几片粉皮,或几小块豆腐,那就更好吃了。盐渍菜汤现在已经喝不到了,但却养成了我吃饭离不开喝汤的习惯。
臭乳南瓜。奶奶会做臭乳。将嫩南瓜切成片,在臭乳里浸泡一段时间,放上自制的甜酱、辣椒和油,在饭锅上一蒸,就是一碗臭乳南瓜,跟现在的臭豆腐一样,闻起来很臭,吃起来很香。那时候没钱,连几分钱一块的豆腐都难得买,所以基本上吃不到臭豆腐,但这臭南瓜也挺好吃的。这也养成了我爱吃臭豆腐(里面往往也有南瓜片)的习惯。
粉皮烧鱼。儿时虽然穷,但鱼、虾、蟹一年四季都有得吃,因为我们有幸生活在江南水乡,更因我儿时也是一个抓鱼、钓鱼的能手。春天的鲫鱼,夏天的白鱼、餐条鱼,秋天的螃蟹,冬天的黄鳝、泥鳅、虾,还有黑鱼、鲶鱼、汪丁、白鲢、草鱼等,都是我们的时令菜。奶奶是烧鱼高手,各种鱼在她手里都能变成美味佳肴。即便是死鱼,甚至已经微微发臭的死鱼,她也舍不得扔掉,而是废物利用,加重调料,烧出“臭鳜鱼”的味道。奶奶烧得最好吃的鱼是粉皮烧鱼。用一条鲫鱼或者花鲢,放入浸泡过的自家做的粉皮,配上酱油、油、黄酒、姜、大蒜、辣椒,烧好后再洒上一把葱,黑的粉皮、鱼、白的大蒜、红的辣椒、绿的葱,五颜六色,色香味俱佳,一上饭桌就成为争抢的目标。
羊眼豆烧芋艿。老家水田边种的芋艿特别糯,切成丝或片,放点猪油,在饭锅上一蒸,香气扑鼻,入口糯软,很好吃,特别下饭。不过,芋艿最好吃的烧法是切成块,小的芋艿头可以不切,和嫩的羊眼豆节放在一起红烧。我不吃羊眼豆,但很喜欢吃和羊眼豆一起烧的芋艿,那味道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很特别,很好吃。
甜酱拌面。奶奶会做甜酱。她用麦子轧成面粉,揉成面团,煮成一块块面疙瘩,让面疙瘩发霉,然后将面疙瘩、蚕豆豆瓣放进酱缸,加入适量的水,在太阳下暴晒。为了防尘防苍蝇,她将每个酱缸用蚕丝绵兜罩住。在晒的过程中,要经常搅拌,使甜酱暴晒均匀。奶奶做的甜酱,色泽黑中带红,口感细腻香甜。用这样的酱拌面吃,在浇上辣油,味道好极了。遇到生日的时候,再加上一个荷包蛋,那就更美味了。当然,我们吃的面也是奶奶自己做的。她将面团在木盘里翻来覆去地揉,然后拿到饭桌上用擀面杖摊成一张张面皮,用菜刀切成面条,再下锅煮,所以她做的面都是宽面。这也是我至今一直喜欢吃宽面的原因。
米酒。奶奶不仅会做酱,还会酿米酒,千金话叫搭米酒。奶奶搭的米酒有两种,甜酒酿和白酒。甜酒酿是夏天搭的。烧一锅糯米饭,倒在一个干净的脸盆里,加入酒引子,拌匀,压实,摊平,在中间挖个圆洞,用刀切成“米”字型的八块,放在阴凉的地方,一个星期左右就好了。甜酒酿酒性很低,甜度适中,口感很好,是极佳的夏令饮品。奶奶搭的白酒就是现在农村酿的米酒,是用大的水缸搭的。每年过年前奶奶都会搭上一两缸。它是纯粮食酿的,供过年时招待客人用,当然自家人也喝。奶奶搭的白酒酒性比较高,也比较甜,很好喝。因为好喝,所以小孩子会常去偷来喝。搭白酒的酒缸大,又深,酒缸里的酒剩下不多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够不着,就会搬只小凳站上去舀。有次我踮起脚尖站在凳上舀酒时没有站稳,头朝下栽了下去,真差点淹死在酒缸里。
芝麻糖炒年糕。年糕主要是用来烧粥的,切几片年糕,切一棵青菜,和米一起烧一锅粥,是那时农家的一顿主食。而我更喜欢吃奶奶烧的芝麻糖炒年糕。芝麻糖炒年糕顾名思义就是年糕、芝麻、糖放在一起炒,当然年糕也要切成片。芝麻糖炒年糕很香,很甜,很糯。因为需要趁热吃,所以吃的时候往往会发出咝哈咝哈的声音。又因为糯软,吃好后嘴巴上会粘上糖和芝麻,像只猴子屁股,引得旁人取笑。在那个年代,芝麻糖炒年糕绝对是奢侈品,我记忆中总共也就吃过两三次,但印象却非常深刻,因为实在太好吃了。
……
时光荏苒,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至今,半个世纪过去了,奶奶去世也已经三十二年了,但奶奶的味道至今仍可回味,而且还可以继续回味下去,只是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