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瞿炜
温州墨池坊有王羲之,应该还有米芾。墨池属于他们,因为曾经他们手中毛笔的浸润。在池水的映照里,蓦然回首,或许还有永嘉四灵的身影,穿梭在街坊的灯影里。墨池坊与文学艺术的渊源,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似乎就注定了的。
墨池坊的尽头是一堵高墙,墙上嵌着一块青石,镌刻着“墨池”两个大字,记忆中似乎是宋代米芾的墨迹。高墙的前面,是用青石围拢的一方小池,因为是一潭死水,水质墨黑。我想从前的池子应该有泉水流经,后来水脉不通,又无人打理,于是就只能如此了。高墙的后面是当时的中共温州地委办公大院,游人禁入。我幼年时常在这条巷子出入,因为祖母的娘家就住在这条巷子中间的杨柳巷7号,那是一座不大的两层中西结合四合院,几位舅公阖家居住于此,是我的曾外祖父留下的产业。家父有时候会带着我去那里拜访他的表兄,祖母有时也会带着我去看望她的兄弟,我都会跑到墨池前面看看,因为长辈们曾不厌其烦地告诉我,那是东晋王羲之留下的遗迹,而后面的政府大院,是清末名士冒鹤亭任瓯海关监督时的关署,并被他打造成“瓯隐园”,是当时温州文人雅集、结社吟咏的会所。明代时这里是著名的园林胜地“玉介园”,据说规模更大,但余生也晚,只能凭空想象了。我的目光越过斑驳的高墙,能看到里头参天的古树。余生亦幸,在我中年之后,这座名园终于开放,成为“墨池公园”,那堵高墙,也就成了池塘的照壁,园柳依依。
有趣的是,就在我幼年时常经过的杨柳巷巷口对面的墨池坊15号,在我成长为青年后,成了我常来常往的地方。这座三层楼的小院,那时倒真是文人雅集、结社吟咏的会所了,因为这是温州市文联的驻地,而我竟也早早地就成了这里的常客。那时来自山东的词人吴军先生是主席,但大家都叫他“吴部长”,因为他原先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他满口的山东口音,讲话激情澎湃,大家却听得吃力。他对我们年轻人总是勉励有加,看见我就唤我“瞿炜啊……”后面的余音拖得长长的,似乎有着长长的寄托。那时文联出版的内部刊物是《温州文艺》,主编张执任先生也是一位热情奖掖青年的作家。我那时向他投稿,并不邮寄,而是将稿件工工整整地抄好,自己送上门给他。他接手就看,从不吝赞赏,并立刻就留下稿子表示刊用。这种“立等可取”的效率,真是令人感动。对于我这样一个二十刚出头的热血青年来说,他的认可不仅是一种鼓励,更是一种“义气”。我认为他讲“义气”。
文联本来是讲“文气”的地方,是文绉绉、繁文缛节的地方,可是我碰到的这里的人都有“义薄云天”的气概。比如后来接任《温州文学》主编的吴琪捷,年长我一轮,却以兄弟相称。1992年我23岁,完成了一个历史题材的中篇小说,有三万余字,手抄的稿纸有一大摞,第二年拿给他看了,他马上说要发。那时《温州文学》只有64页,我担心会不会占去篇幅太多,要不要删掉一点?他却毫不介意,不仅发了头条,还专门给配了插图,反而是我多虑了。另一次给他一组诗歌作品,他还嫌我给得少,说,把你自认为好的都给我吧。他对我总是不惜篇幅。
琪捷练健美卓有成就,我到文联,总是要在他的办公室坐一坐,看他展示他的手臂肱二头肌,记得有46公分粗。那时我除了练武术,也练力量,但我的手臂肱二头肌只有36公分,比他整整小一圈。他就约我去他的健身房,指导我练手臂和胸肌,讲解得可谓详细。那时我推举120斤杠铃,他轻声轻语说,加到150完全可以,不由分说就给加上,完全是“大哥”的做派。他那么粗壮的手臂,写的字却秀丽纤细,不仅硬笔漂亮,毛笔字也是俊秀醇和,意境幽远。他写在宣纸上的毛笔字贴在办公室的门上,没有落款,还以为是哪位书法家的哩。琪捷练书法纯为游戏,他的成就是小说,后来以笔名“王手”行世,反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原名了。但我们在一起,总还是“琪捷琪捷”地叫他。
著名军旅版画家黄嘉善先生,从军队转业后在文联任副主席。他将文联一楼打造成展厅,展出一些书画作品。他经常在展厅里流连。我虽不从事书画,可是每次到文联,他就拉着我看那些书画作品,一张一张地介绍,我像小学生一样跟在他后面听讲。有一次他在那个展厅展出自己的几十幅美术作品,我看到一幅荷花,很是喜欢,并告诉他我即将结婚的消息,他竟高兴地直接从墙上取下来送给我,作为我的结婚礼物。他是年长我三十余岁的长辈,对我却如此仗义,令我感到何其有幸。
当时的文联秘书长吕人俊先生是一位比较老派的诗人,有偏见,不大接受新派的风格,尤其是年轻人推崇的先锋派作品,却主动将我的诗推荐给上海的《萌芽》杂志并得到发表。
还有文联的党组书记陈又新先生、著名作家渠川先生、何琼伟先生、孙伟权先生等,对我这个年轻人总是亲切又热情。我后来去了报社工作,担任副刊编辑,他们顺理成章都成了我的作者,每有新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我的副刊用,以示支持。何琼伟先生不仅给我供稿,每次在报纸上看到有我的随笔、杂文发表,一定还会给我打电话表示赞赏或支持。
正因为墨池坊15号里坐着这样一群可亲的文化人,让我这个刚出茅庐的年轻人感到自在和自信,并成了这里的常客,喜欢到这里坐坐,听听前辈们的指导,哪怕是听听他们的玩笑话,也觉得开心。
渠川、何琼伟、黄嘉善、吕人俊、陈又新、孙伟权等诸师都已去世多年了,如今想起他们,心中的温暖与怀念挥之不去。
墨池坊15号里头的院子里栽着一棵玉兰树,这棵树已经高过三楼的屋顶了。开花时节,香馥满院。后来温州市文联几经搬迁,人事更替,去得也少了,而那棵玉兰树却一直在我得心中盛放着。如今这座曾经的文联小院终于又被温州市鹿城区文联接管,重新成为文人雅集的场馆,当年的盛况似乎又回到了眼前。这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