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夫 

　　周日之晨，翻四本头的《芥子园画传》，内“增广名家画谱”有一《吴兴清远图》（如上图），刷目而眼明。此清南京游寓沪上的画梅名家王冶梅所作图，左侧中下部，有两渔人正在躬身劳作。他们像是用一种渔具在抓鱼，专注而吃力。两人靠得很近，难不成是在合作？但以笔者记忆估摸，他们又很像是在罱泥。如果是在抓鱼，则此为何一种抓鱼法？用哪种工具，丝网还是竹篓？在我，好像从未有此见与识。更不可能是采挖河蚌。这种笃定位置的两杆下夹，于笔者年少下河塘“探雷”式感受何处有蚌并潜水下去挖掘，是全然不搭。我们所采取的方式，是乡村所传下来的几乎唯二方式。另一种方式，挖淤泥里的河蚌，是将塘车干后再用铁锹铲泥发掘，或是铁耙在淤泥上爬梳。但如果是罱泥，以笔者所见所历，需两人合作，且当在同一条船上。罱泥夹子要从船侧作业，而非现在图画所显示的各立船头单打独斗。此画落款有“师赵鸥波小卷笔意”，据此可知元代湖州赵孟頫有相似图式或蓝本，王冶梅当见赏过。于今，视域所限，无论是“赵鸥波小卷”还是王冶梅此图，真迹或仿品，鄙均未得见过。

　　水乡曾经有多种捕鱼方式，包括乌大网牵鱼、干塘捕鱼、下箔漩、打箔杖、坎网仗和拉大埂等。‌淡水水域捕鱼，尤其是在南方的水系，细分不外乎这么几种：手撒网、粘网、延绳钓、地笼、虾斗(笼)、竹筒、拖网、鸬鹚等。根据王冶梅画图，如是捕鱼，迁想到水面上作业的捕鱼法，有这些：‌‌捉鱼夹捕鱼法——将夹子放入水中，当鱼类被夹住时迅速将其捕获；‌‌气泡捕鱼法——在水中释放气泡，鱼类会被吓到，迅速冲向水面，此时使用捕鱼网捕获鱼类；‌‌放鱼网捕鱼法——将一定范围的鱼网固定在水中，引鱼入网，再将网快速提起，捕获鱼类。

　　但这些与画幅所展都对不上。此外，还有一些特殊或较少使用的捕鱼方式，如拍岸捕鱼法、转圈捕鱼法、投石捕鱼法、煮鱼法、燃烧气体捕鱼法、驱赶捕鱼法、绞杀捕鱼法、钩杀捕鱼法、烟熏捕鱼法、进食捕鱼法、捕鱼灯捕鱼法，它们因地域、鱼类种类或特定条件而使用，但在水乡出生的笔者，年幼时只在西苕溪曾看到过敲船帮、夜晚挂灯等很少的几种。与王冶梅这幅《吴兴清远图》中所见的“或捕鱼”画面，有天壤之别。

　　是否是罱泥呢？也不太能确定。罱泥‌是农人使用工具向河底捞取淤泥用作肥料的行为。其工具由罱篙、罱头和罱衣等组成。罱篙为粗竹制，三四米长，罱头包括罱衣、夹板和钯头部分。罱泥可能在唐代以前就开始利用，但最早的记载则只见于宋代。上世纪80年代前，罱泥在乡村尤为常见，当时化肥尚未普及，农民主要依靠天然肥料来滋养土地‌。从河塘罱上的淤泥与猪粪混合后形成的肥料称为“猪脚粪”，在当时的农业生产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久之，罱泥也成为了乡村文化和记忆的一部分。

　　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传统农耕向现代农业转型，乡村的生产，及生活面貌，已潜移默化、移风易俗般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采菱、挖藕，目下秋冬之时，江南乡间仍能偶见，但罱泥、用水车车水、渔船借拉纤等“风景”，已终是不见了。

　　画图中的农耕时代之社会生活、田家风俗，始于汉代。辽阳、望都等地墓室壁画，和画像石、画像砖，皆可证见。唐代韩滉《田家风俗图》、五代李群《孟说举鼎》、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南宋左建《农家迎妇图》等，均为一代名作。南宋风俗画尤为发达，李唐的《艾灸图》、马远的《踏歌图》、李嵩的《市担婴戏图》、苏汉臣的《货郎春担》、朱光普的《村社赛神》等等，涉乡村市集、生产生活，涉田家、渔户、山樵、村牧、市担等内容，不一而足。清末吴友如在《点石斋画报》中，刊有很多田家风俗之作。新中国成立后，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时段里，你能见到很多农家风俗画，皆新题材、新人物。陆俨少、周昌谷、方增先、叶小舫……一众浙籍名家，笔下多诞精彩之作。今时观之，仍生动传神，对应我们曾经所见之生产生活场景，触你感怀，喟叹，唏嘘。

　　回到前面，设若王冶梅所见小卷为鸥波真迹，则一方面藉此为吾等扩知了赵孟頫曾有此图之资讯，欣闻异常；同时亦膺服子昂了得：元季国画已“向内转”，写意文人画大倡，写实性减弱。而赵孟頫对农人渔家生活如此熟稔，大雅之中不惮大俗，吾手写吾心，亦状吾乡之渔之耕，非“神仙中人”（元世祖语）不能为也。而设若王冶梅也只借“吴兴清远图”之名之“笔意”而另图画式，则他笔下“创造”的这一水乡河中的“作业”，让笔者这些正宗的吴兴（今湖州）人犯起迷糊，因无论是从老辈讨教获听，还是从湖州博物馆、各县区的农具陈列馆寻查，终无法得出它为何“工种”。这当然也是趣话：这帧《吴兴清远图》非“大写意”，王冶梅想也应该“不画我未见过的东西”（齐白石语）。纵使国画中的“写实”不等同于现实图景摄影般的真相，但下笔前王冶梅脑中也浮现出他目之所见或记忆中的画面“蓝本”。那么，就让这一细节、疑问，留待后来的兴趣者，去“深究”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