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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蚕豆”之回味

  ○ 瞿炜

  夏日的傍晚,城里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路上偶尔有自行车骑过,那或是下班回家的职员。天角布满了火烧云,晚霞常常将梧桐树映得通红。蝉鸣声在街道上来回穿梭,牵连着孩子们奔跑的脚步。这时,有一个吆喝声就会从巷子的这一头叫过另一头,总是那样悠长而苍老:“熬蚕豆哦……”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是我吃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蚕豆了——不,确切地说,那是豌豆。在我生活的鹿城里,人们总是将豌豆说成蚕豆,而将蚕豆说成豌豆,至今依然。我不知道家乡的先民们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这样称呼这两种豆子,但有一点似乎可以猜到,就是这两种豆子都是外来的食品,以致我家乡的先民们弄混了它们。

  卖“熬蚕豆”的叫卖声来自一位徐姓中年男子。因为个子较矮,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徐矮子”。他的身材比十三岁的我高不了多少,头发稀疏,眼睛细小,鼻子有点歪,但嘴巴好大。当他张开大嘴吆喝的时候,那洪亮的声音可以穿过整条巷子,甚至大街上的人老远也能听到。有一天我也学着他的吆喝,在巷子里叫了一声,声音尖而短。我只看见一家二楼的窗户打开,一位老太太伸出小小的脑袋,看了我一眼,满是皱纹的脸上,吐出一条红红的舌头,然后随着她的整个脑袋又缩了回去,只剩下那敞开的窗口像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

  徐矮子卖的“蚕豆”是用水熬熟的,熬得很烂,像土豆泥,但还没有成泥,“蚕豆”还是一粒一粒的,像可以毫不费力地蹦出他的篮子,但入口即化。夏天的傍晚,巷子里的人家喜欢煮粥,晚餐就端着桌椅在巷子里吃,一边吃一边看着天边黑了下来,看着星星月亮在天幕上渐渐显露,渐渐明亮。如果有风,就可以吹走一天的暑气。这时,徐矮子的蚕豆是最好的下粥菜,家家都会端出一个小碗,打一勺来。徐矮子的生意真是好,他停下来给人家打一勺子的时候,也不忘了仰起脖子吆喝:“熬蚕豆噢……”孩子们就围了上来,还有的孩子拉着母亲的裙角,用贪婪的眼神盯着他旧兮兮的篮子,渴望母亲再多打一勺子。

  巷子里有很多关于徐矮子的传说。有说他是孤儿,有说他是鳏夫,有说他有一个弱智的女儿。夏天的夜晚,人们用过晚餐,就在巷子口讲鬼故事,这是孩子们最爱的时光。讲故事的人并无固定,但讲得好的就那么几个。我家门口讲得最好的是住在一楼的张姐,她已经三十出头了,却还没有嫁人,在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十八九岁的姑娘都已经当妈妈了,她却像个美丽的老妖精,兀自在巷口抽烟喝粥,对所有走过的男人翻白眼。但她的故事最多,尽管大人们都不喜欢孩子围着她听故事,可是她的躺椅前面,照旧是要围了好几圈的。

  张姐说,卖“蚕豆”的矮子来自瞿溪——瞿溪在西山之西,那里群山环绕,有三条溪流从西山之西汩汩而出,唯有瞿溪是最大的一条。清澈的溪水里,鲤鱼精成群结队,到了城里,它们就变成女人,白天在西门外晒太阳,晚上就在九山河边逛荡,看见自己心仪的男人,就用动听的话语勾引他,吸了他的骨髓,直到那男人成了晒干的黄瓜一样蔫巴。徐矮子之所以不高,就因为他娶了鲤鱼精当老婆,他熬的“蚕豆”之所以那么好吃,就因为家里有一个能干的鲤鱼精帮着他熬制的。“我从来都不吃他的蚕豆。”张姐恨恨地说。

  这是张姐的“神话”,我们都不信。再看那矮子,长得歪瓜裂枣似的,鲤鱼精再怎么邪恶,也不会看上这样的男人,她们要吸的骨髓,即便不是秦琼一般的英雄豪杰,至少也要是挺拔英俊的帅哥,谁会要他呢?

  每回,听完张姐的故事回家,在巷子口,抬头都能看见二楼的那个老太太从窗口伸出脑袋,她黑黑的眼睛在黑黑的夜里梭巡一般,有星星一样的亮光折射出来。发现有人抬头看她,枯瘦的脑袋便迅速地缩了回去,只剩下黑洞洞的那窗,在风里摇曳。

  有一回傍晚,我放了学回到家,就听见徐矮子的吆喝声,从巷子深处传来:“熬蚕豆噢……”我于是就下了楼,在巷子口远远地看他走来——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身边有一个女人,挽着他的手,与他一起走着。那就是那个鲤鱼精老婆么?我睁大了眼睛,看那女人穿着红色的短衬衣,碎花的裙子在晚风里轻轻飘动着,皮肤白皙,身材高挑。难道张姐说的不是故事,而是真实的人与妖的世界?我立定在巷子口,忘了时间,忘了一切的街市的熙然——这是一个寂静的宇宙,空白、混沌,一切都在混沌中退却,唯有卖“蚕豆”的徐矮子一手挽着盛满了熬熟的“蚕豆”的篮子,一手挽着他的无比娇媚的女人,向着我走来,向着巷子口走来。他走过的身后,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就在晚风中摇曳起来,窗口探出一个个枯瘦的老妇人的脑袋,她们都穿着碎花的裙子,从窗口掉了下来,一个,两个,三个……她们像一个个果子从树上掉了下来一样。我惊恐地逃回了屋里,奋力地关上门,靠在门上大口地喘气。正在做晚饭的母亲奇怪地看着我,她问:“你怎么了?孩子!”我答不上口,只是连连地说:“那个熬蚕豆的,那个熬蚕豆的……”

  母亲以为我要吃“蚕豆”,就微笑着说:“那我下楼去打一碗吧,那个卖蚕豆的,我听到他的叫卖声了。”母亲打了满满的一碗“蚕豆”上来,说,今天的矮子,带了一个女人上街,那女人真漂亮啊。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徐矮子,唯有他香甜的熬“蚕豆”和他悠长的吆喝声,还在我的记忆里长存着——当然,还有那个挽着他的手臂的女人。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只记得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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