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泽丰
父亲离开了我们。
刚刚停止呼吸的父亲,躺在一扇破旧的门板上(这是我们当地的习俗),接受着亲人们对他的告别。他的手臂渐渐僵硬起来,被摆放着贴在身边,像两根木材,瘦削的手指如同一根根排列的树枝。我走到他身边,情不自禁地握起了他的手。
这是一双一生中几乎不曾被人相握过的手,它终年与锄头、铁锹、镰刀、扁担、绳索、犁耙厮守着,直到最后失去知觉。也是这双手,年年将春天的禾苗一棵棵下栽,将秋天的五谷一粒粒收起,编织成丰收的年景,铺成儿女们健康成长的道路。在我幼小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惧怕过这双手——它传递着父亲心中的怒火,用粗暴的教育方式纠正着我成长的方向,并将深深的痛,烙在我稚嫩的屁股上,形成一种久久不散的教训。记得一年暑假,我和伙伴们偷偷地跑到河里去游泳,当我们玩得正欢之时,父亲来了,他健步如飞,带着满腔的气愤和满手的“毒”性。仿佛要将一生的劲,在那一刻全使出来,抽打我。我感到四周特别寂静,近乎于我当时所理解的“死定了”,其结果可想而知。也就是在那些时候,我视父亲的手为教板,视它是我人生路途上醒目标志的高速护栏,是它让我按照他的意愿前行。
但父亲的手,也有显露温情的一面。它曾经将跌倒的我从沟畔牵起,将生病的我不停地抚摸,将我所害怕的黑夜用灯火驱散……我多次注意过父亲用手划擦火柴的动作,尤其在那些劳作的田间地头,他从衣兜里摸出火柴盒,左手捏拿着,右手划燃火柴棒,然后双手卷窝着挡住外面的风,将手中细微的火焰依序送到围在身边接火抽烟的叔叔伯伯的嘴边,最后一点火星留给自己。他主动把尊重送给别人,同时也赢得了别人的尊重,让质朴的感激和细微的情思在民间乡野泛起,形成一道谦和礼让的风景。突然间,我想到父亲的一生,岂不也是一根燃着的火柴棒?他把光和热献给了儿女,把生命的肉体最后撂在了那块门板上。
握着父亲的手,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是这双手为我挡住了无数的风风雨雨,也是这双手,在一个贫困的家庭里逆流推舟,将我从农村送出。时隔三十多年,即使遭受过它的暴打,在三十多年里,我也不曾主动与它为此握手言和。现在真的没有机会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了。世俗的浪潮里,我们难免接来送往,聚散分离,总是以握手示情。然而,我每一次回乡,每一次返城,都无视了父亲的手。尽管它为我拎着沉沉的行李,一次又一次,我却没有与它相握表示感激。
现在,父亲走了,他安详地躺在那里,任我握着他的手,面无表情,任我握起一种冰凉,握起一种内心的疼痛和今生无法弥补的悔恨。
这种鲜明的对比,毫无疑问,一种幽怨之情会油然而生。我中专最后一年的日子越发艰难,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凑足我最后一学期两千块钱的学费,他们不得不卖掉家中仅有的猪仔和耕牛。我相信,那时他们一定结结实实地悔恨了,悔恨自己竟连一个读中专的儿子都供养不起。
由此,我想到我将来的孩子,如果我没有将他送入到他人生预定的轨道,他会怨恨我吗?正如我的父母一样,我只能教给孩子做人的道理,到那时,我会不会深感愧疚?如果我真的尽了最大的能力,孩子也会理解我吗?
许多年前,自己有过一段守墓的日子,那里依山傍水,被人称之为圣境。在那里,时间留给我的除了白天的工作,更多的则是我头枕荒月,在荒月下对人生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