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箫
每一个细雨微澜的日子,我都喜欢走进林子里深呼吸。举过头顶的伞有种期待的感觉,伞之上下隔开了时间与空间,你能听到遥远与迫近的语言,你能感受仰望与俯视的明灭,你能在毫无背景的时光里,任意行走与驻足。
人生,何不是一个撑伞的过程?那柄伞,抵御光阴里多少风雨,也揽着无数的春花秋月。
伞是最有气质的。它有爱的冲动,多少男人梦想拥有这样一把伞,不须访西湖不须过断桥就身不由己沦陷于销魂的爱情。这种爱的传染,不需纸面的材质、不需花俏的图案,只那么一借一递就把俗世里的爱不用兜兜转利索地揽入怀里。
然而,令女人倾心的伞,最初却是源于雄性力量的角逐。黄帝与蚩尤大战正酣时,天边出现五彩云罩住黄帝,人神诧异。为此。帝王出行必擎此伞,曰华盖。青田戒露,绿地生风,入侍辇毂,冠盖如云。它障尘蔽日,保护九五之尊的颜面。久而久之,它脱离了市井变得高贵,那样的伞离历史近离生活远,离情感表达更远上千万里。
看过一些壮族的古老传说,山上的村寨、水边的艄公、美丽娇俏的姑娘唱着山歌撑着好看的伞,通过山水清清澈澈地传送自己的情愫,那脆生生的歌声像河水一样淙淙地流淌进对面小伙子的心里,于是,他们的眼神儿在交汇的一刹那,一把达情识意的小伞替姑娘遮挡住了那火辣辣的眼神儿。我想,那些伞一定长久地活在命里了,否则,山那么青水那么秀,为什么我无数次在成年之后依然想着念着?表姐家那堆了半炕的一本一本的民间故事,在岁月的尘埃中,后来它们飘向了哪里?
我看过侗族的一个舞蹈。一群女子跳着出来,手里也举着彩色伞。这些少女踏地甩发,热情又忘情,用闪电般的跃动击活自己心中萌动的种子。木鼓和原始的乐器蓄势齐发,那些伞都旋转起来,令人目不暇接。我睁大眼睛忘记了呼吸,眼睛不能穿梭在一把伞和一把伞之间,仿佛看到了有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从黑暗混沌中遁入春天深处,去追寻更原始的一种畅快。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五彩花伞竟然在观众眼皮子底下都变成了青色的、浮动着的云彩,这可能就叫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吧。鼓乐戛然而止,皂紫、赤绿又呈现在眼前。那速度、那激情、那色彩、那不可遏制的滔滔炫目,让我顿觉生命是无以讴歌的伟大!
爱情故事里,伞是有情人寄语情愫的道具。罗马人用伞遮挡地中海地区的阳光,恒河流域的巴拉比丘举着伞在鹿明苑诵经。这些伞形态各异、质地不同,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像一座座角楼披着历史的烁烁之光静静地伫立,它们不会取悦见证者,也不会让每一个造访者失望。
我收藏有几柄油纸伞,有两柄尺寸仅至半个手掌大小,一个樱粉、一个青绿;伞面是韧性极强的皮纸,伞骨及伞杆是多年生紫罗汉竹削制而成,结实劲道收放自如,做工极为精致。小伞的天布、木耳花、伞笠、伞珠尾一应俱全,实在是爱不够的掌上明珠。
现在的油纸伞仍在民间坊上有制作,工序达70多道,全靠师徒之间言传身教。当你在濛濛细雨中撑着这样一柄伞,想到这伞骨来自海拔千米的深山,从5年以上的老竹上刨青、劈剐而成,经过煮晒、开槽、拉孔及至严丝合缝地开合自如时,你是否感觉到手里握住了深山竹林的一段记忆?那凝聚天地的精灵之气,全蕴藏在竹节之中与你同呼吸共命运,那头顶的阴霾,在你的一握一擎中,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柄柄油纸伞,从古老的青石板上走回来,在风中荡漾,它们与水、与墨、与色彩一起流动,遮住了低过屋檐的光阴,仍讲述着灯火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