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詹政伟

　　还是到我这里吧，我这里安静。坐下歇会儿，听听鸟和树的对话，鸟和鸟的对话，它们说的是什么，你自然是听不懂的。但挺有意思的，可以听出它们波动的情绪。鸟儿来到这个斑驳的世界，不像我们，并不需要挣脱什么，它需要做的，就是随心所欲，没有了人这个最大的天敌，它活得自由自在。你想过么？人类如果一味匍匐前行，将会变成怎样的一种动物？

　　朋友微陆又一次请我喝茶了，茶室是微陆开的。原来是园林所摆放工具和物品的仓库。面朝西腰湖。湖是人工湖，底版是一池塘，种满品种不一的荷花。为配合一大片的湿地公园，就顺势而为，成就了一硕大的湖。湖上自然是人工岛，时有白鹭、灰鹭、斑鸠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不甚茂密的苇竹丛中穿梭。此刻，我们就在这个人工岛上的一家茶室里。

　　微陆是我的一个跑友。我们都是慢跑运动爱好者。自从心梗了一回后，我听从一个心血管专家的意见，坚持慢跑，冀望通过这项运动，让血管里的血流动得更畅快一些，我的短肋是心脏瓣膜通道狭窄，血流动起来好像很困难的样子；而微陆，则是一次户外运动时劫后余生，随后发疯一般地爱上了慢跑，他说，那次，要不是我跑得快，我就没命了。劫后，他装了一只义手，不能快跑了，只能慢跑。快跑没有手的配合，是跑不起来的，也是跑不快的。

　　他穿着运动装，帅气，结实。敏捷。黝黑。按他自己的话说来，残疾了，干不了重活了，只能开开茶室，即使开茶室，他也不大干重活，雇了好几个人料理。他每天最忙的，就是伸长脖子，在茶室里踱着方步，焦灼地等待着他的跑友们来喝茶聊天。

　　他对喝茶似乎并不讲究，尽管他的茶室里，几乎放满了全中国各种各样的名茶，但对聊天却特别讲究——要天时地利人和。时间一长，聊得来的也就那么三四个人，我有幸成为这三四人中之一，颇觉自豪。有意思的是，慢慢地，我们这三四个人很少聚在一起聊，基本上都是错开了时间去和他聊天。这个秘密只有我们知，微陆知不知，我们不清楚，我们只是想每天都得有人去陪陪他，他实在是孤单的。

　　想不想去跑一下？他经常把这句话作为开头，你想想，对于一个慢跑爱好者来讲，还有什么比这更吸引人的？枯燥的生活一下子被屏蔽了，我们进入到了生活的另一个层面。

　　于是就开跑。我们对慢跑是认真的，配备了专业的运动手表，服装、鞋子那是专业基准的。每个人的慢跑又都各各不同，像我的，得把心率控制在140—160之间，绝对不能超过175，而且不讲配速……那是医嘱的，我严格遵循着医生给我制定的锻炼计划。跑完了，再洗一个热水澡，然后，再是喝茶聊天。

　　在我们诸多的聊天里，我印象最深的是听微陆说起过一个人，他说过这个人后，我一下子就对微陆更有好感了，好像亲人一般。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深老，每次去西腰，我最想避开的一个人也是深老。这个人几乎把西腰替代了，动不动就是去西腰看深老！深老是西腰的文化权威，凡是和文化沾点边的人，都以认识深老为荣。你如果不说自己接受过他的洗礼，那会遭受别人白眼的。

　　微陆是个制造业从业者，初中文化。挖到过不止一桶二桶的金后，被人怂恿，开始学搞收藏。进了那个圈以后，需要动不动就去西腰看深老。和深老留下了深深浅浅不少的合影。深老告诉他这个好，那个不好，说这个好，自然有好的理由，说那个不好，自然也有那个不好的理由。

　　自从微陆爬山丢了一只胳膊后，深老就不肯和微陆合影了。微陆很伤心，那有什么关系呢？穿上衣服，根本看不出来他少了一只胳膊。深老托人传过来的信息是，微陆少了一只胳膊，看上去就有点那个了……他可是一个很“讲究”的人。

　　微陆的眼泪一下子滑了出来，原来文化还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讲究。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有朋友点拨，深老如此，只是托词，缘由在于微陆不开厂了。微陆摇摇头，不是这样的。但到底是怎么样，他也说不上来。自此，他失了这方面的兴致，也就慢慢地疏远了收藏，自然也就疏远了那些有品位的文化人。微陆说，我没文化，当然收藏的都是地皮货，不值一提。

　　好在微陆擦干泪以后，开始喜欢上了慢跑，其实也是听从医嘱，说再不跑，就真的跑不动了。他说跑在大自然里，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你没时间去考虑那些家长里短和流言蜚语，你满脑子的就是往前往前，你的肌体在大自然里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后来开了茶室后，他在茶室里专门装了可以淋浴的洗浴装置，用他的话讲来就是，跑一通慢跑，出一身臭汗，把那些个垃圾全都丢光……

　　当然，为表示我对他壮举的喜悦之情，我也送了他一首诗，我把这首美国人惠特曼写的诗，用钢笔抄写了，然后装裱，挂在了微陆的一得茶室里：“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变成了那东西/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