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再辉
是我十一岁那年的事。
先是感觉脚趾缝那里有东西柔柔地拂过,还火辣辣地生痛,我倒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蜷缩起了双腿。然后我就醒来了,看见映在壁头上的橘黄色的灯光,灯是煤油灯,用一只用空了的墨水瓶子自制的。煤油灯托在父亲的手里,父亲正一手掌着煤油灯,一只手用片鸡毛专心细致地往我脚趾缝间涂抹。
父亲从长罗(松桃毗邻重庆秀山县的一个小山村)回来了,白天一早父亲带苗寨子的安爷去给莲花姐医脚,莲花姐那时候还没跟大哥结婚,我还没叫她大嫂。莲花姐在家里干活,踩空了,把脚给伤到了,皮破肉裂,里面的骨头也断了。虽然还没过门,但在心里父亲和母亲早已经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了,有人送信来,父亲就立马放下手上的活,请了安爷上门去帮她医,安爷识得很多草药,会接骨头,会医治很多毛病,是他父亲——苗寨上的二舅公传给他的。
长罗在天星坡西边的大山里,一去一来将近八十多里山路,父亲跟安爷两个人一早天没亮出发,到午夜时分才回到家。父亲去长罗回来了,父亲就着煤油灯,用一片鸡毛,沾煤油轻轻地往我脚上涂抹。那几天,我天天去河沟看家里的几只水鸭子,我的脚上长沙虫了,脚掌上是一个一个的密密麻麻的洞,脚趾缝也开裂出血,生痛生痛。我肯定是对母亲哭了,我恸哭不已,而母亲则只能忧心忡忡,“崽,喊妈有哪样用啰,妈又代替不了你,妈要么你代替你,妈就替你痛了!”母亲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那几天是我人生最无助沮丧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夜里被刺痛弄醒过来,我看见了黑暗中的那团煤油灯光,看见那团煤油灯光下的父亲,看见父亲在家里在身边。看见父亲回来了,我的心里就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踏实感,尽管脚上还是痛。
“爹——”我轻松地唤。翻过身,我把一双脚伸直,让父亲好帮我上药。其实父亲自己也不晓得煤油有没有效果,父亲不知道街上有没有这方面的药,就是有农村人又有几个有钱去买?父亲只是按照他自己的经验用煤油帮我涂抹,在父亲细心的涂抹下,我朦朦胧胧地又睡过去了,睡眠里面还感觉到那岁月中的无助无望远离了我,我重新又投进了父亲母亲温暖、厚实的怀抱……
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回忆他的过往:“当年烛光渐升的那面楼梯旁的大墙早已荡然无存……我的父亲也早已不会再对我的母亲说‘陪他去吧’。出现这种时刻的可能性对于我来说已一去不复返。但是,不久前,每当我侧耳倾听,我居然还能听到我当年的哭泣声……事实上这种哭泣始终没有停止过;只因为现在我周围的生活比较沉寂,才使我又听到了它。”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难道真的是只有到了自己成为长辈、手捧着秋天硕果的时候,才能读得懂父亲母亲那些洒落在稻花麦穗红薯陇沟间的汗水,才能读得懂父亲母亲对子女的那腔挚爱与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