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邢诗瑶
一张破旧的宣纸,边角卷翘,墨色斑驳,是该任其归于尘土,还是愿意弯下身来,花上数日、甚至数月,只为让那片残损的纸墨重展风采?在湖城建设路的临街工作室锦龙堂里,62岁的马兆海便是那个愿意的人。几十年来,他与刮板、浆糊为伴,用一双手为沉默的书画赋予第二次生命。
马兆海是江苏盐城人,书画装裱修复是祖传的手艺。“我17岁起随父学艺,什么杂事都干过,一边做一边看,在手起手落间,慢慢记住了节奏。”他回忆说。
“从制作浆糊、测试不洇墨性,到托心纸、修补画心、揭托、镶边、覆背、打蜡、砑石……一道道工序下来20多步,每一步都不能急。”他说,“裱画如修心,得沉住气、细琢磨。”阳光从落地玻璃门泻进来,洒在案上那张铺开的宣纸上,纸面泛着微微的湿光。他站在案前,低头推平纸张,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屋子不大,却整洁有序,刷子、棉布、凌绢、裱轴整齐排布,一缕浆糊的清香氤氲其间。
“三分书画七分裱”,这句老话,他听了无数遍,也在实践中真正明白了分量。“裱画可不是粘贴画纸那么简单,它更像是在和一幅旧作‘对话’,你得明白它想保留什么,又需要修补什么。”
湖州自古书香传世,文房四宝名匠辈出,藏画人家遍布街巷。2000年,马兆海初次踏足湖州,便被这座城市浸润千年的文气打动,从此定居。2007年,锦龙堂在建设路扎根。“这里静,又有人文底蕴,适合静下心来做手艺。”他说。马兆海常穿行于南街、红旗路一带,名家字画、宗祠对联、古扇残卷,破损者比比皆是。“在湖州,书画修复不是孤立的手艺,而是文脉的延续。”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坚定。
他熟悉各类纸张的脾性:宣纸柔韧,绢本光洁,泥金纸厚重,手工纸带着温度;他能辨字识画:修书法,须识得楷、行、草、隶、篆的笔势;修绘画,则要读懂山水、花鸟、人物、工笔、写意的气韵风格。“工笔讲精细,托纸要服帖,边色要柔和;写意讲气势,不能裱得太拘束。”他说,“装裱人要看得懂门道,裱得对味。”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不少同行纷纷转向快捷的不干胶装裱,而他却始终坚持手工熬制浆糊。“不干胶再快,也掩不住纸张被热压后的疲态,容易翘边。”在他看来,修复书画的第一标准就是平整服帖,只有遵循传统,才能让纸墨在光影中焕发生机。
一次,一位藏家送来18幅严重霉斑、脱色的老画,他用了整整2个月,仅修复了其中6幅。“剩下的太脆,只能慢慢地一点点处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那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专注,胜过千言万语。
在传承中,他也不断试验与革新:在浆糊中加入醛类抑菌成分,以延缓霉变;添加甘油,维持纸张柔韧;引入恒温烘干技术,将三四天的自然晾晒压缩至15分钟。“现在一年四季都能裱画了,不用再看天吃饭。”他说着,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满足。
他的夫人王月华,同样是一名干了40多年的裱画师。几十年来,两人搭档翻纸、拌浆、晾画,默契如旧。2023年7月,夫妻俩一同获评“中国美术工艺大师”。马兆海的女儿、儿子、儿媳、外孙皆从事艺术相关工作。“我没念过正规美院,但他们有专业基础。我能教的,是怎么跟纸打交道,怎么让一幅老画重见天光。”他说,在这门手艺里,最难传授的是感觉、是眼力、是经验,是与时间长期相处后的默契。
如今的锦龙堂,不只是一间装裱铺。门外题着“人文湖州书画研究院”8个字,屋内挂着“书画装裱研究中心”的牌子。既是对传统技艺的传承与尊重,也是他赋予这门手艺的新使命。“传统书画装裱,是在细节中延续一段文化的气息,也是让沉默的笔墨重新‘开口说话’。”马兆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