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松源 汤建驰
进入辛丑年，宋锦康先生已104岁了，他算得上是湖笔业界一位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湖州善琏人，现定居在上海。2019年秋，我们曾专程去沪上拜访了102岁的宋先生，今年6月23日，我们又成行第二次拜访了他。
宋先生的寓所在徐汇区龙漕路的一个社区。两年过去了，宋先生身体依然硬朗，只是耳朵听力下降，通过我们写、宋先生说来进行交流。
1918年，宋锦康出生于善琏镇的制笔人家，父亲宋云飞擅长装套。宋锦康自幼生性聪明，勤奋好学。他8岁就跟随父亲学习装套技术，12岁跟随善琏制笔艺人钱金宝学习羊毫择笔。
新中国成立前，善琏极大多数制笔人都是文盲，只会“笔头朝上”（做笔）不会“笔头朝下”（写字）。宋锦康家境贫寒，因自幼学艺，没有上学，所以幼年的他看到小伙伴背上书包很是羡慕，有了自学的强烈意识。年纪小小的他一有时间，就请教上学的小伙伴，让他们教他识字，多年下来，宋锦康能读能写。成年后，他在善琏镇成家立业，夫人陈云娥是湖笔制作的水盆工，能兼做羊毫和兼毫两种水盆工艺，而且技术精湛，这在善琏并不多见。
善琏的制笔业自元代到到清末都很兴旺，二十世纪前期虽然兵荒马乱，百业都有影响，相对而言，湖笔制笔业其后劲还在，在京、沪、苏、杭等大城市尚有善琏制笔艺人开的10多家笔店，生意都还不错。正值青年的宋锦康在自己做笔的同时，开始把目光对准大都市，做起了湖笔买卖。1951年，善琏成立了湖笔联销处，有生意头脑的宋锦康被大家推荐进了联销处，负责湖笔经销业务和货款结算。当时镇上从事制笔业的有近千人，其中大部分笔工的货款都由联销处结算。尤其到了春节，宋锦康去上海等城市收货款，镇上有一半以上家庭的笔工等他拿回货款过年，宋锦康的经营好坏关系到镇上一半笔工的生计，受到全镇注目，镇上的居民称他为“宋半镇”。不久，善琏制笔业销售业务受阻，宋锦康和联销处其他负责人一起以联销处的名义，给毛主席写信。很快引起了上级政府部门的重视，为了解决缺少销售渠道的困难，特地邀请善琏湖笔联销处参加上海举办的大型物资交流会，宋锦康代表联销处一人赴沪参加，并拿到了善琏湖笔历史上第一张“自营业务”的订单，善琏湖笔第一次刻上了“善琏湖笔联销处”的名号，开创了“原产地善琏湖笔品牌联合经营”的先河！
由于宋锦康经营有方，1952年，推荐他担任联销处主任。宋锦康婉拒，槪因他觉得自己的天地不在善琏，而在上海。
当年宋锦康为了立足上海，先到广东路224号善琏人开的杨振华笔庄做“盘头”。“盘头”是湖笔择笔中的一道工艺，笔匠将择好的笔捻开笔尖使其散锋，并在自己手指上盘旋，发现有影响旋转如意的无锋硬毛将其择去，直到笔头旋转不散锋，收放自如。盘过的湖笔，在书画家使用时更得心应手。宋锦康为杨振华笔庄“盘头”一支笔得到的报酬是2.4分人民币，宋锦康一天能盘300支左右，一天收入约7元多，一个月的收入约200多元，相当于当时上海高校教授的月工资，这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上海算是高收入了。
1953年，上海黄浦区成立毛笔生产合作社，有制笔工人30多人，大多是善琏笔工，生产经营湖笔，宋锦康担任了合作社主任。毛笔生产合作社的毛笔有时供不应求，宋锦康就要从善琏镇上买成品笔。在宋锦康的管理下，黄浦区毛笔生产合作社的经济效益不错。1956年，在公私合营高潮中，黄浦区毛笔生产合作社并入上海油画笔厂，宋锦康也进入上海油画笔厂工作。
在上海油画笔厂，宋锦康和夫人陈云娥既做湖笔，也做油画笔，随遇而安的他和夫人在黄浦江边度过了一生中最平静的一段生活。
上世纪70年代，湖笔销售不错，尤其中低档湖笔市场需求量大。1976年，江苏吴江桃源乡和毗邻的湖州洪塘乡为了解决当地的残疾人就业，两乡联合创办桃源湖笔厂。初创的桃源湖笔厂从善琏含山的东山庄村招聘了近20位湖笔工人。由于技术力量薄弱和缺少管理经营人才，企业生产和经营都有困难。他们从请来的善琏笔工口中得知，善琏镇上有一位“宋半镇”能量大，便专程赴沪找到宋锦康，请宋先生帮助厂里解决生产和经营上的困难。对于桃源的请求，宋锦康打心里很愿意，因为在油画笔厂，宋锦康和夫人做得最多的不是湖笔而是油画笔。内心很向往再回湖笔老本行。虽然已近6旬，但觉得自己身体还行，可以再干几年。现在桃源有这个请求，正合自己的心意。由于尚未退休，不能立即前往桃源帮助。1977年1月，宋锦康让已退休的夫人陈云娥先去桃源湖笔厂指导。陈云娥是湖笔制作能手，技术全面，在桃源湖笔厂口传身教。1979年，宋锦康退休后，被桃源湖笔厂聘为厂长。想不到一去桃源，去了30年。
作为厂长，宋锦康一上任，便和夫人一起传授制笔技术，抓质量管理，提高了工人制作高档湖笔的能力；同时利用自己曾经建立的湖笔销售人脉，扩展了内销和外销的渠道。并及时为桃源湖笔厂申请了“蒙字牌”湖笔商标。由于宋锦康管理有方，企业很快改变了面貌。
有一次，宋锦康从有业务往来的上海展览馆销售部经理那里得悉，销售部常有外宾客商来买湖笔，日本买家多次询问，要买笔头毛毫散开的长锋羊毫。所以希望宋锦康用最好的山羊毛做成散片子的样笔放到销售部来卖，应该有销路。
宋锦康觉得，这样的湖笔，自己不但没有做过，而且也没有看到过，但销售部经理传递的是市场需求的信息，为啥不去创制这样的湖笔新品种？
宋锦康回到桃源后，细细地琢磨了一番，他觉得，依据那位经理描述，这支笔无论造型用料不同于传统的湖笔，笔头无须用六角菜（海藻——一种毛笔笔头的粘合剂）抹笔造型， 笔柱和披毫分别选用上等山羊毛粗、细光锋为主，笔头长应该在10厘米左右，为此，他和陈云娥一起先做样笔：笔头做好后锋颖透明整齐划一，宋锦康称之为“平头笔”（又称“齐锋笔”）。
“平头笔”一问世，很快得到日本客商的青睐，在上海展览馆销售部，其中一支平头笔价格最高卖到1.4万元（这是中间商给桃源湖笔厂的价格）。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单支湖笔价格创下的一个“天文数字”！之后，来自东瀛的订单陆续不绝，最多的一张订单人民币达50万元。
不久，善琏湖笔厂、苏州湖笔厂、富阳湖笔厂等开始生产“平头笔”，发展成为多种规格的“平头笔”套笔。
由于“平头笔”大卖，造成山羊毛原料紧缺。为此，宋锦康竖起耳朵四处寻找毛源。有一次他从江苏吴江外贸公司那里得知，江苏南通市启东县（现为县级市）外贸公司有净货山羊毛。于是他立即找到启东县外贸公司宋科长。宋科长将本来批给苏州湖笔厂的500公斤净货山羊毛批给了桃源湖笔厂。此举，在统购统销时期，是一件不太可能做到的事，但让宋锦康做到了。
短短五、六年时间，桃源湖笔厂获得了超常规的发展，工人从初创时20多人发展到200多人，极大多数是当地的残疾人，桃源湖笔厂不仅解决了残疾人就业问题，而且成为吴江县注目的出口创汇企业。一度时间里，桃源湖笔厂的经济效益超过了以善琏镇为主的湖州全市湖笔生产企业经济效益的总和。
从“宋半镇”到办厂有方，他遵循的原则是“货真价实”“诚信为本”，“要想自己得到利益先要想到对方的利益”。 已近九旬的善琏镇著名笔工沈锦华讲述了他和宋先生交往中的一件事。宋锦康在桃源湖笔厂期间，长期订购沈锦华制作的高档羊毫笔。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小镇信息不灵通，浑然不知大城市湖笔涨价的信息。宋锦康经常和沪、苏、杭的销售商打交道，所以他最早知道价格浮动的信息。有一年，羊毫兰蕊笔价格每支从7元涨到了9元，沈锦华不知道，而宋锦康早已知道了。他向沈锦华拿笔时，按照每支9元的价格计算。这让厂会计不理解，但宋锦康不为高额利润所动，坚持诚信为本，这让沈锦华感动一生，两人成了终身的好友。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毛笔个体经营户逐渐增多，市场竞争更趋激烈。1993年桃源湖笔厂改制，桃源乡政府动员宋锦康买下产权。当时宋锦康已76岁，打算不想再留在桃源，决定和夫人回上海安度晚年。由于乡政府再三要求，宋锦康只好全盘接下。由于到了耄耋之年，宋锦康经营企业不再谋求发展，因此，桃源湖笔厂规模逐年缩小。2008年，桃源湖笔厂只有5个工人，库存有数万支湖笔及一些原辅笔料。那年，宋锦康已90岁，陈云娥86岁，宋锦康便将剩下的摊子交给了他一手培养的湖笔工人侄孙女宋兴华管理。
宋锦康夫人回到上海4年后，陈云娥病逝。夫人走后，宋锦康心里还是惦记着桃源湖笔厂积压在仓库里的4万多支湖笔。2019秋和2021夏，我们两次拜访宋先生，每次去他都要拿出桃源湖笔厂库存湖笔的账单，希望帮助寻找销售门路。
一位百岁老人，还在销售湖笔，这让我们感到既惊讶又钦佩！更有惊奇的是宋先生在100岁时学会了使用手机微信，取名为百岁老人，并用微信和外界联系，推销库存湖笔……
宗阿姨照顾宋先生7年了。她告诉我们，宋先生除了患有痛风、高血压以及耳背外，没有其它明显的器质性疾病。视力还很不错，头发花白且很茂密，由于发际线太底，儿子在给他理发时，不得不将其额头上的一片头发理平。“宋先生的儿子头发都脱了，老人不仅不脱发，近几年头发渐渐变黑。”宋先生和我们交流时，说话中气很足，碰到重要的话题，还拿起笔在纸上写，写字手腕很稳，没有颤动。
虽已逾百岁，但宋先生饮食起居都很正常。晚上7点睡觉，早上7点半起床。早饭喜欢吃粽子、汤圆、定胜糕、馄饨等，一次早餐能吃下一个粽子或一块定胜糕，另加一杯牛奶。早餐和中餐之间和宗阿姨打一会儿牌。11点半吃午饭，以米饭为主。那天我们和宋先生一起共进午餐，他喝了一杯橙汁，吃了小半碗米饭、10多个大虾仁和一块鸡肉，几乎不吃蔬菜。每天午睡约2小时，下午2点吃水果，喜欢吃西瓜、哈密瓜、荔枝等甜度高的水果。然后再打2小时牌。晚餐以稀饭为主，下粥菜是酱菜、肉松等。
“老人没有健身的习惯，也不讲究养生。他长寿主要是脾气好，我菜烧得好不好，他都没有意见，只说好吃。”宗阿姨这样认为。宋先生和陈云娥共养育一个女儿五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已经过世，子女都在上海，各自家庭生活，他们虽然孝顺，但也七八十岁了，宋先生从不计较子女看望次数的多少。
不计较、心态好，是宋先生长寿的秘诀。我们临走时，他在我们的笔记本上写下八个字：“活着一天， 开心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