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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皮匠

  ○ 徐秀米

  前几年,我对自我形象的审美定位一度走入误区,着装一向休闲、中性的我,在年过半百之际竟开始了对高跟鞋配长裙的淑女风的追逐,而现实是,好多高跟鞋被买回家之后就成了“陈列款”,且无一例外。每次看着这些鞋,十分纠结,留着吧,占空间;扔了吧,又心疼,毕竟皮质好,款式也不过时。有个专业处理鞋问题的“某博士”店老板说,其中有一双鞋的后跟可以砍去一截,但因久置不穿,帮底间有脱胶现象,修补任务重难度大,故工钱需要120元。旁边马上有人说,那不如再添点钱,买一双新的低跟鞋,好歹是新的。于是,这鞋就跑进了我汽车的后备箱里呆着,完美地以“好像留着又像扔了”的方式解开了我一直纠着的心结。

  有一天偶然在虹星桥老街闲逛,恰好看见一个修鞋摊摆在路边,很自然就想起我的鞋,我抱着“让自己死心”的心态试问了一下,完全没有料到“好搞”两个字笃定且轻松地从师傅嘴里飘出来。他跟我确认了我的需求后,说次日来取。我表示我确实来一趟不是很方便,此地与家、与上班地都相隔很远。师傅很好说话,当即便停下手里的活,拿起我的鞋子先干了起来。他示意我可以先一旁坐坐,也可以出去逛一圈再来取。他说不管怎样,这活都要点时间干的。

  师傅旁边坐着好多架着腿,抽着烟,一副阅尽人间沧桑的老男人,我不想经历落座前的被众目光齐刷刷盯着的那一幕,就远远地跑师傅对面站着等。因为隔条街路,我可以清晰而全面地观察到:师傅前面的一个带轮子的木制箱式小推车,推车一旁放着一个缝纫机头,箱体正上放着修鞋用的材料和工具,箱体外侧用红漆写着电话号码和招牌名——小皮匠。很多人经过时都喜欢有意无意地读出声来,好像这名字很顽皮,故意搏人取乐似的。其实,以前手艺人干了一辈子行当,都可能没机会用上尊姓大名。在社会上的称呼就是职业工种前按年纪加上老或小,或者也有按姓氏加赵钱孙李等,所以,人们到处会听到诸如小木匠、老裁缝、王电工等名称。倘若一条街上有多个同姓的匠人,就再于前头加上地段限定,以示区别,比如上街头的小皮匠,一见面直接明了,不像现在各行各业都称老师,神秘得很,搞得人不知云里雾里。

  小皮匠之所以叫小皮匠,一来估计当时年纪小,二来肯定个子也小。小皮匠坐在小凳上,不大的鞋摊会挡掉他很大一部分,我在远处便不能看清人的全貌,只能看到胸前一块皮质的围裙,围裙铺到弯起的两腿上,鞋子恰好稳稳地放在皮面上,从他微微低头的样子以及手臂连续一伸一伸的动作也能推断他正用锉刀一下一下锉着鞋子的某个地方。但不一会儿他的脸全露了出来,大概时给脱胶的地方上线,他整个人拗到缝纫机头一边,把鞋子放在针脚下一针一针地沿着脱缝走线。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笑眯眯完成的,笑眯眯摇机头,笑眯眯地剪线头,笑眯眯地不满意重新来,与此同时,还笑眯眯与每一个坐在周围的人搭腔,不知道他是生就一张笑脸,还是常笑让他脸颊的苹果肌特别圆润和饱满。总之,他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从来没有过烦恼。

  我趁他旁边终于空了,就赶紧去他旁边拿了一个帆布绑的小凳子坐了下来。他说正好可以试试鞋了,鞋子微调了二三次后彻底收工。我问工钱多少,他笑眯眯伸出5个手指。我微信扫了他的收款码,收到50元的语音大声通知了他。我说谢谢师傅。他说我可得谢谢你,5块钱的工钱你居然付了50,一下把我搞发财了。他边说边笑,还笑出哮喘般的声音,45元的找零现金好像也蒙了一层笑声,被放在我的鞋袋里一起递给了我。我执意一半,他说那就一半的一半吧。

  我第二次再去的时候,还是鞋子“去高跟化”的老问题,因为距第一次修鞋时间不太长,他还能记得我,很快就和熟人似的寒暄了。他16岁在县城跟一个老鞋匠学徒,那时得走路去十几公里外的师傅家,再从师傅家把修鞋摊挑到街上的一个固定的闹市旁,因为走路太多,一年下来要穿破好几双鞋,家里兄弟姐妹多,又穷,买不起别的鞋,只能穿妈妈手工做的鞋,所以打那时起,他觉得会修鞋就是对妈妈的爱。他努力勤奋也手巧,师傅带了他两年,就建议他出师单干了。

  19岁时,他在虹星桥街头自己摆摊单干了。那时最主要的生意就是给人“上鞋”——人们自己纳鞋底,做鞋帮,然后拿到小皮匠处,用锥子和大针把鞋底和鞋帮缝合起来,一双完整的布鞋就成了。后来鞋子的种类多了,材质、样式、用途都复杂了,技术性的活也就多了,工具也迭代更新了好几代,单单修拉链,就从鞋子的修到裤子、衣服和各种包上的,生意兴旺得不得了。后来,人们生活水平渐渐好了,大批量的修补业务也就渐渐稀薄了,但零零碎碎的活计也让他从早到晚没得停。小皮匠有自己固定的作息时间,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出摊,晚上太阳落山辰光收摊。早上出门买菜的人,顺便就带上需要修理的东西,交于他摊前,等买完菜回过头来带回家。尤其是到学生开学前,从早到晚要修很多拉链坏掉的书包。

  有段时间我去我妈家,有事没事会从长和公路弯进老街,特意经过小皮匠摊前,有时会下车聊几句,有时就只是往他那儿看一眼,每次箱体上红漆写的小皮匠三个字跃入眼中,我就莫名开心。他摊旁大多时候很热闹,顾客有,聊天客也有,遇到天气不好,也会什么生意也没有。但他也不着急,照样笑眯眯地把摊摆在老地方,晚上到点了笑眯眯推回家,风雨无阻。

  我曾经在上班上得极度疲惫极度沮丧后的休息日,想出门放松,但总又想不出要去哪里,但车一动,就不自觉会往小皮匠那儿开去,拿个小板凳在摊前坐会儿,寒暄一阵,心里的那种悲凄情绪便神奇地消失了。

  我老问他,你累吗?他总说还好。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但周围人说他修鞋38年了,很少有不干的日子。你不嫌烦吗?他说不烦,大钱挣不到,小钱每天都有,挺知足了。他的手有很多裂开的口子,并且裂缝里全是黑乎乎的鞋油机油啥的,我说你为啥不戴手套呢?他说那样摸在鞋上心中没数,不同质感的鞋子做法、用力都不一样。我说那你每天护理一下吧,他说习惯了,老皮老肉没事的。

  有一回,顾客坚持立等立取,他忙得晚了,走的时候相当匆忙,我说你一个自由人,有必要这么抢时间么?他说老婆、儿子媳妇还有一个没出嫁的老姑娘都在等着他回家下厨掌勺呢。他依旧边说边笑,但那回一笑,流动的娇嗔,幸福和满足淌得满街满巷,蔚然满目。

  我望着他远走的背影,仿佛看见匈牙利作家约卡伊·莫尔笔下的那个穷鞋匠,正带着自己的九个孩子从租住的房子里走出来与他同行,“他们十分快乐,仿佛整幢大房子都是属于他们的。至于这幢大房子的主人,却孤独地在他那九个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只是纳闷:在这无聊的世界上,别人为什么这样快乐?”

  夕阳成球,无意滚落在老街的尽头,四望人间,迟迟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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