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利云
人类穴居后的灵感之一就是发明了窗。“窗”最初写作“囱”,属于象形字。《说文解字》释之为“囱,在墙曰牖,在屋曰囱。象形”;段玉裁又注“屋,在上者也”。如此说来,远古先民的穴居之口开在屋顶,窗最早应该是指“天窗”,窗开在屋顶,牖开在墙上。但在生活中,多数人并不在意“窗、牖”之别,二字界限很模糊,并逐渐通用。在我看来,“窗”算是常用字,“牖”却是生僻字,我第一次学到“牖”字,是在高中时期课文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中。
我最初感知到窗的存在也是一扇天窗。我们这边的乡村,聚族而居,一排七八户人家,房屋的格局一致,都是三进深。中间屋子,采光条件不好,屋顶上通常会置天窗。一条窄窄的长方形玻璃,太阳光投射下来,形成一道光束,日影移动,让人感受光阴的步伐。小时候,我经常被天窗投下的光影迷惑,看微尘小虫,于光柱之中,上下漫飞。
老屋设天井连通灶间和内室,使原本阴暗潮湿的农村土木建筑的照明和通风得以改善。天井宽一米左右,长三米多。灶间和内室连接处的通道,上覆瓦片,但常常漏雨;下置阴沟,但常常积水。过道西面半墙置一块大青砖,就成了一家人洗漱之地。东面墙上开了一个木质小推窗,这扇东窗,没有迎来春风,却发生过一些不美好的事。在我印象里,老屋东面的小推窗从没有打开过。东邻男主生性暴戾,家里常常鸡犬不宁。
我家的老屋,其实只有一扇窗,那就是南窗。南窗架在天井之上,我和姐姐的床紧靠在窗下。床前置一大木桌,是我家营生的主要阵地。桌上有针线箩、大剪刀、算盘及账本等诸多物什。妈妈的针线活,都在这个大木桌上完成,一家大小缝缝补补,过年的新鞋子,都需手工制作。妈妈又是生产队会计,“噼里啪啦”,算盘打得飞快,核计工分、分量分柴、粮票布票,一分一厘,都不允许算错。南窗带来美意,至今不忘。我一直喜欢种植,或许也是这个南窗为我打开了通往花境的秘密通道,真不得而知。在这个长方形小空间里,我和姐姐往天井里撒一些植物种子,就点靓了这三五平方米,使这个方寸之地有了非凡气息。凤仙花,花瓣可以染指甲,植株挺拔。鸡冠花,状如鸡冠,花色浓艳,有丝绒般质感。窗台上,旧脸盆里还有太阳花。我最喜欢一种蓝色牵牛花,花瓣轻柔而薄,牵牛花俗称朝颜,开不到中午就萎蔫了。牵牛花,需要攀援,姐姐就在窗棂上,绊了几根粗棉线,牵牛花顺着棉线往上生长,甚至攀援到屋内了。还有一些平常物种,都很好养护。直到十四岁,我家搬进了新建的楼房,从此与老屋告别。南窗带来的明媚,点亮了我整个童年,每一个星月交辉的夜晚,听着窗外蟋蟀入眠;每一个晨曦初绽的清晨,在花儿芬芳中醒来。
城市的窗子,都是格式化的存在,千篇一律,缺乏美感。我家原先的房子,虽然布局不尽合理,但幸亏屋子西面一个八角形飘窗,补足了整个屋子的光线。西窗之下,置一矮几,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列其上,使平常居室增添很多色调。窗边我种植最成功的是多肉植物玉露。这西窗使整个客厅有了灵魂,冬日午后,一杯咖啡,一本闲书,阳光斜照,玉露晶莹剔透,宝石一般。搬了新家,我拥有了一间小小书房。除了上班,我日常的备课、阅读与写作,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度过。北窗的光是那般清淡而隐约,反射而不直接。暮春季节,夕阳反射的余光,投射到墙面上,柔柔的,透出点微黄的色,格外沉静。去年冬天,下了一点薄雪,北窗之外,一弯小径,几棵老树,纯然一幅静谧古拙的画。
作为一位后知后觉的人,很多常识我其实全靠体悟而得。我在静默里长大,感受景随情迁,物随星移。人到中年,我参加一个名师培训班,某个下午聆听一位教授讲座。期间教授突然发问“生命的觉悟,哪能全靠体悟?这样太慢太慢了。”教授语气里满是遗憾,甚至有些谴责,话筒把他的声音扩大,声波震荡了起来,让我的心也起了震荡。幸运的是,我内心并不拘泥,更没有变得封闭与狭隘,并且我通过阅读,慢慢地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窗”这一建筑构建,在我的脑海里,除了生活环境中真实感受到的物质形态之外,早已和精神性的诗歌意象结合成了审美的存在。
诗人们就非常喜爱咏窗,多年里我读到极多的“窗”诗,诗人们喜欢将自己的生活情感付诸于窗,抒写点染了缤纷的窗世界。诗人描述心中的画面,或思念闺中的亲人时,首先映入脑海的可能就是那扇或开或闭的小窗,你看苏轼悼念夫人脑海里浮现的场景便是“小轩窗,正梳妆”。以窗寄情、以窗思亲、以窗志趣,“窗”成为文人心中“家园”“思念”“情志”的代名词,无论哪一个朝向的窗子,都给诗人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慢慢的木质或金属质地的窗,他们的形态发生了变化,在我心里,窗不再坚硬冰冷,而变得柔软温情。
古人写东窗很少取“东窗事发”之意,一般都表达闲适、隐逸之情。王维和李白,都写过东窗。王维“讵胜耦耕南亩,何如高卧东窗”表现归隐的选择;李白“晚酌东窗下,流莺复在兹。春风与醉客,今日乃相宜”也表明隐逸意趣。“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句子,因为陶渊明的影响力,“南窗”成为典故。杜牧“溪头正雨归不得,辜负南窗一觉眠”,就用南窗之典,含隐逸高蹈之思。西窗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一说写友情,一说写爱情,至今没有定论,但西窗共剪的画面早已定格在所有中国人的脑海里了。白居易特别喜欢写“西窗”,“西窗明且暖,晚坐卷书帷”“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西窗竹阴下,竟日有余清”,但总觉蕴藉不足。李商隐影响之下,西窗就变成了表现高雅韵味的意象,西窗独坐,西窗听虫,西窗栖阴,后期诗人关于西窗抒写,都有一种能够引发特定或者微妙情感,让人想到生命的短暂、人生的苦痛及分离的无奈。对北窗的抒写最让人称道者仍是陶渊明,“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在这里由树阴、鸟鸣、北窗、凉风等共同构筑一个舒适环境,“北窗下卧”成为隐逸生活的代名词。陶渊明之后,李白、孟浩然、白居易等人都有受陶渊明之咏影响而写北窗,高卧北窗其实是一种傲世独立的姿态。
窗的朝向固然能引发诗情,其实窗的花纹、质地、颜色、形态等等,都是入诗的素材,因为有千万扇窗户,就有千万种风光,有千万扇窗户,就有千万种情思。正所谓“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窗里窗外都是诗意。窗,是有情味的,有寄寓,窗也是会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