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秀米

　　父亲因腰椎手术后，自我管理不当，引发脊椎深部感染，腰及以下瘫痪。住院抗感染消炎的疗程持续近两月。

　　陪护父亲不需要多少体力付出，但时时考验我的性情和智慧，其学问不在伦理纲常而在哲学之巅，难以企及，故它不累人但累心。

　　父亲住院，极其注重日常形象。比如指甲不可长出一厘米；胡子得三天剃一回；床头柜上只可放置纸巾和水杯，其余他物皆需藏入抽屉内；拐杖要在柜和床间靠墙站立不可斜倚；衣物要齐整叠放在柜里不可随手搭于床栏上等等，细则数条，不可更改。父亲一睁开眼，就给我强烈的检查团莅临前过关迎检的压迫感。

　　对比是父亲检验一切存在是否合理的根本手段。有时纵向比，有时横向比。父亲总拿先前某回住院，我哥如何做到柜面空无一物来对比我的见缝插针，也会用别床陪护如何保证生活用品和药物的有序归置来刺激我休眠的好胜心。但我坚持凡事便利至上，不做粉饰表面的文章。父亲不悦，说透过现象看本质，好的人性才是通向美好世界的窗口。

　　父亲酷爱表达。即使困于病榻不可动弹，不可眼观八方之境，仍然坚强地从自己的能见角度，结合人间烟火中熏燎一世而自成的意识体系，对周边人进行经验主义的输出、指导和要求。父亲入世不陷，总由先天的浪漫主义情怀主导一切。随便用文字记下几句父亲的原话，便可见一斑。父亲入院就医时，从医组成员对话中听到他们对91高龄患者的治疗有许多担忧，父亲随即告知其不必顾虑，请大胆尝试，死亡不是问题，医药费也不是问题；对挂水多次扎不进针头的年轻护士说，不要怕，总有人要承受坏的结果，如果你从中有收获，我的疼痛就是值得的；父亲对情绪不佳、卧床懒动的邻床病友说：只要能动，你就要多动，你若想唱，就大声唱，不用怕影响我，好的心情才能帮助你战胜疾病。

　　我不大服帖父亲这种脱离主体客观性的交流方式，但我眼睁睁看着父亲获得亲切的称呼，各种耐心的讲解，和友善的帮助。护士们喊他爷爷，调子总比正常声柔长半拍或一拍；医生查房的时候，除了细致分析病情还会分享几个笑话；病友家属间奔走相告5床有个有趣的老人，他们主动地过来与父亲相互夸赞彼此鼓励。父亲说建立好的人际关系是住院就医的基本操守。嗯，哲学认为意识对物质世界具有主观能动作用。病友感叹与父亲相处，自己也变得积极向上，风趣幽默，和蔼耐心了许多。

　　父亲的治疗，半月后出现恶性反复，恐慌简化了我的日常话术。我直截了当地请医生检查用药问题；对扎不进针头的护士提出换人；请大声喧哗的别床家属去室外聊天；甚至外请中医共同治疗，也没带半点父亲式的委婉寒暄。父亲相比自己突然无法站立、连翻身甚至平移都极其困难的痛苦，他的“小我而厚人”的处世观被我的直来直去频繁抑制，这让他更为痛苦。父亲“替”我弥补了许多铺垫和对外人的许多不好意思、谢谢之后，自然是不放过对我的批评以及对我认错的等待。

　　父亲给子女的向来是严厉、武断的家长作风，有时甚至曲解子女的善意，宣示自己耳聪目明。兄长让我凡事顺父亲之意即可，孝顺孝顺在于顺字。但父亲过于自我，陪护若全其“顺”，通常既不尊重科学又违反玄学。比如进食，他说住院不是吃的时候，他说不吃就不要再问他吃不吃。基础营养补不上怎么啦，他说他体质好，经撑。再比如病房，他说急诊观察那地方，房间没有窗户，像口棺材，这还治什么治，直接都判了死刑嘛。好吧，转院，可转去的医院病房窗户对着一条大路，他又说不，成天得拉起窗帘遮挡着。更搞笑的是，父亲在西医治疗出现病情反复时，既希望我请某名中医出诊，又指责我丧失基本的判断力，太迷信其诊断。倘若在他不想被搀扶的时候我搀了他，他会怒斥我装了不必要的样子；在吊瓶水还未流到管子下端的时候，我提早摁响了呼叫铃，他会发出此举会丧了他命的抱怨。

　　母亲说父亲里外撕裂的脾气生成骨头长成肉，说这么难弄由他去。兄长继续说顺顺拉倒。父亲喜欢浪漫，好对比，好为外人着想，崇尚专业权威，面对这么特征鲜明的父亲都陪不好，拉倒的态度，似乎不是无助而是懈怠。医护们和患友都说像老爷子这种人，需要有智慧的顺势而为。

　　最附小心机的顺势，是将不可起坐的父亲连床带人推在楼道里换气小憩。病床来回经过其他病房、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父亲获得许多其他患者的故事，也获得许多医护人员照面后的问询和科学叮嘱。比如营养、情绪、康复等等。父亲渐渐摒弃经验主义里的一些不当认知和行为。更可贵的是：父亲在对请护工陪护和子女陪护的患者对比后，庆幸自己有女儿日夜相守。我顺势捕捉到玄学中的积极暗示，暗示他的病生在天选之时，适逢暑假，两个女儿都有空陪在身边，父亲说果真如是，不日定有奇迹。

　　将近两月，父亲瘫后复立，思敏如昨。然元气大伤。医生对父亲说：“老爷子您闯过这一关，是您的福报，也是我们的自豪。”父亲笑，双眼给嘴巴谦让地留出开张的空间，那个面部定格饱含浓纯谢意和浪漫深情。父亲以自己带给他人的自豪而自豪，他说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更好的自己，才对得起众人的辛苦付出。

　　只是，父亲对内依旧行事强硬，说一不二，好在哲学其芒照耀在他的康复路上，让我绕在这个如19岁少年般的91岁老父亲身旁，从最初的小心翼翼，敢怒不敢言的顺从到总能抓住时机，弊为利用的螺旋爬升的顺势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