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祺玥
时间总在记忆中凝滞,而在具体的人事物中快速流逝。
在我十八岁以前,总觉得爷爷奶奶一直都一个样,于是我以为,他们是不会老的,所以理所当然地忽视了门前老树一圈又一圈增长的年轮,也毫无顾虑地填报了离开家的志愿。
而十八岁到现在,转瞬不过六七年的时间里,他们都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岁,就如书里所写的“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皱纹难掩”。小时候的我不懂这些词语背后的力量,直到我亲眼目睹后,才体会到了什么是无语凝噎。对爷爷奶奶的记忆就像那片我已许久没回去过的田野,我还停留在那个“曾经”。而他们突然就老了,我措手不及。
端午节,回到家里,我说要完成作业,然后理所当然地架起相机。面对镜头,爷爷有些拘谨。问他刚刚做什么去了,他也腼腆地笑笑说:“出去玩了,去打牌。”我也一时无话,和爷爷坐到沙发上,想和从前一样看《西游记》。但是电视坏了,试了几次都打不开。我不服输,想修一修,爷爷只说:“我试过了,没用的。也没来得及和你爸爸讲……”我有些愧疚地回到沙发,看看爷爷,没有说话。
爷爷和我的话都不多,于是我们的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是精壮的,会挑着扁担,一边的篓子里是新鲜的蔬菜,一边坐着我。扁担像秋千,摇摇晃晃的,荡出我的全部童年。而现在,他生病了。我已经忘了这场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很久之前他就不再挑起扁担了。农活的事,大多交给了奶奶。
不知道在沙发上沉默了多久,忽然听到电动三轮车停下的声音,紧接着是院子的门被打开。“你奶奶来了。”爷爷往窗外望望,而我已经到了门口。
奶奶见到我,笑容止不住地绽放。一边把三轮车推到院子里,一边碎碎念叨着:“还以为你晚上才来呢,早知道这样,就让你弟弟等着你了,他也一直在念叨着你呢!”
从我有记忆以来,奶奶似乎都是这样的——温柔,慈祥,还有一点浪漫。比如院子里的花,都是她栽种的;比如我捡回来的流浪猫,她虽然嫌弃,但还是把它养得胖胖的;又比如她很喜欢笑,哪怕是牙齿掉光了,也不影响她的笑容。小时候,我最喜欢听奶奶给我讲故事,大概我对文学的热爱,也是从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
晚些时候,弟弟回来了。以前我不喜欢弟弟,觉得他分走了原本属于我的爱。而现在,我庆幸有他的存在。当我不在家的时候,至少他能陪伴爷爷奶奶,为这个家增添一点更明亮的色彩,也让我能更安心地去往远方。
和爷爷奶奶聊天的过程中,我想到了那片我很久没有回去过的田野。于是,隔天早晨六点我起床,坐上奶奶的三轮车,像小学时她送我上学一样,这次跟她去菜市场,然后去乡下。一路摇摇晃晃的,水泥路又翻新了。不知名的鸟儿掠过虾塘的水面,惊起我心中的一派涟漪。那片田野摇摇晃晃地映入我的眼帘,恍惚间,我像是回到了童年。
奶奶一边摘黄豆,一边和我聊天。提起了爷爷的病情。她问我,知不知道爷爷得了什么病。我摇摇头。她哽咽再三,才告诉我。她说,她也是听说的,爸爸不让她知道。但是家里用钱的事,她又怎么会不知晓?只是一种血浓于水的默契罢了。“我也是听人说的。他们告诉我,你爸爸提起他(爷爷)的病情的时候,都是忍不住哭的,但是我走过去,他就马上眼泪擦干对我笑了……”奶奶也擦了擦眼泪,对我笑了笑,“他很不容易的。他们都很不容易的。”黄豆角一个一个地落到小桶里,留下光秃秃的茎叶堆在晒谷地上。阳光很强烈,照耀得我不忍抬头。
奶奶嘱咐我,爸爸如果不和我说,就当不知道。我点点头,但心里却浮现很多画面。想到了爸爸的白发,想到了奶奶的消瘦,想到了爷爷的蹒跚。我们一家人都是这样喜欢沉默,各自把肩上的重担掩藏。就像院子里奶奶种的花,就像爷爷随身携带的我送的收音机,就像爸爸隔天就换新的电视机。
回学校之前,我又是早起了一天,想和爷爷奶奶多待一会,但还是晚了点,他们都出门了。回房间等了半小时,又忍不住再下去看看。而爷爷听到我下楼的声音,喊我的名字。他看着行李,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最后只是说:“你要回去了?”我点点头。爷爷有些失落地说,自己老了,已经干不动活了,不然会再给我一点钱。我笑着说没事,但鼻尖的酸涩却无法欺骗自己。
等奶奶回来,我给他们拍了照片。面对镜头,他们笑得很开心,我也悄悄录了小段视频。
爷爷说,送你去公交站。他拿过行李,我跟在后面。走得慢慢的,但我觉得好快。
爷爷陪我等公交车,而他不知道的是,我是在陪他。原本我就打算打车去,为了多待一会,我说一起去公交站吧。公交车不解意,在网约车到之前来了。爷爷说:“车都叫到了,再取消难为情的。”公交车停下,他挥挥手。我坐上网约车,他也朝我挥挥手,在初夏早晨的阳光里,他蹒跚地回家。
我忽然想起初夏,是樱桃成熟的季节。以前的这个时候,爷爷总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家里的樱桃又熟了,让我去摘。那些樱桃小小的,很多。但为了安慰爷爷,我还是会说“很好吃”。一晃眼,不知多久没收到过樱桃的消息了。
我问,爷爷,今年的樱桃熟了吗?他说,被鸟吃掉了,李子熟了几个。
明年能吃到樱桃吗?我想,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