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利云
立秋已过,蝉鸣未歇,人们熬过气象意义上的酷暑,脸上早已蒙上了一层枯草气息,然而,节气虽至白露,气温仍似大暑,连续数周依然在35℃上下浮动。抬头看看毒日,不禁怀想起那些和风细雨的往昔。回忆总是美好,每个人会不自觉地富丽其上,把怅惘、无奈与疼痛留在岁月里慢慢销蚀。
白露时节,秋季作物上市,因为连续高温酷暑,农产品欠收,价格偏高。周末,家人买了红菱,带壳8元一斤。我笨拙地用厨房大剪刀剥去外壳,露出白嫩的元宝状菱肉,尝一口,脆甜、清香,带来些微秋凉,也带来了诸多回忆。
菱角,江南“水八仙”之一,可蔬可果。观其形,有两角菱和四角菱,在嘉兴南湖地区我还看到过一种无角菱;辨其色,有青菱与红菱,红菱经济价值更高,口感脆甜。我家乡种植的菱角,大都是长着尖尖的“牛角”两角青菱,个头挺大,模样规整,有一种质朴之美。
我读高二那年秋季,那时爷爷还在,他为村里看守着一个网簖。我们这边,河道纵横,湖网交叉,村外的漾与村内的河中间筑有网簖。“簖”者,即拦河插在水里捕鱼蟹用的竹栅栏。爷爷在他看守的网簖附近漾弯浅水处,种植了一片菱角,但并非红菱,而是传统的两头翘——青菱。漾是内陆地区成片的水域,我们村外的漾,名曰“六百亩”。周末回家,爷爷背起菱桶,邀我帮他摘菱,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独立坐上晃悠悠的菱桶进入大片水域。菱桶,是专门用来采菱的椭圆形木质微型船体,长不足二米,宽约一米二。在爷爷指导下,我按捺住内心惊慌,双脚岔开,慢慢蹲下身来,坐到小隔板上,才算与菱桶融为一体,基本学会了控制菱桶的稳定性。抬头望望远处,泛着觳纹的水面上,阳光明晃晃的;低头波动水面,水波清澈,菱蔓荡漾。一会儿,菱桶慢慢地进入了密密匝匝的菱蔓之间。捞起一棵菱蔓,我看到每一丛菱蔓下长着好几个菱角,回头问爷爷是否应该全部摘下。爷爷慢慢说只要摘下个头最大的,那些小的应留到长足再摘,并嘱我把摘过的菱蔓回复原样,不能倒扣在水面。我看着蹲在岸边的爷爷,第一次感觉到爷爷的语气神情竟然流露出些微慈爱,这简直让我受宠若惊。作为家中的第二个女孩,从小到大我自知在重男轻女的爷爷心中没有任何位置。小时候,每每吃好年夜饭,爷爷从腰间的大皮夹里抠出几枚五分硬币,没有红纸,没有和颜悦色的语气,“喏,拿去”。以前阅读萧红文字,我看到烂漫的女孩,慈爱的爷爷,颇有些神伤。那个秋日下午,新鲜嫩嫩、个头匀匀的菱角,我摘了满满一篮,又分给叔叔家一大半,“今天晚上,吃我家阿利摘的菱哎”,不知怎的,爷爷的夸奖至今留在我心里。
爷爷个子高大,行动迟缓,话语极少,除去操持年节祭祀,有时叮嘱家人准备物品之外,我平时很少听到爷爷说话。早年,爷爷奶奶一直和叔叔一家四口居住在南屋,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姐住在北屋。大约我读高中前后,年迈的爷爷搬过来到我家居住,而奶奶依然在叔叔家。我们这边农村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赡养老人的成规,老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夫妻双方会分居,一般会被分配到子女家中。随着我家建造新居,搬离原址,距叔叔家已是百米开外,爷爷虽居住在长子家中,其实对他而言是处在了一个陌生环境。过了几年,奶奶病故,小辈们或工作、或求学,相继离开家乡,爷爷更加沉默。86岁上,爷爷离开人世,枕边有一台红灯牌老式收音机,旧盒子里留有几百元钱。
2017年春,我们一群年龄相仿、情趣相类的女人成立了一个读书会,名曰“湖畔读书”,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功利色彩自发组织的读书团队。建立读书群的初衷,意在通过读书丰富心灵,通过共读促进交流,同时也希望能通过活动创设契机,激发会员们提笔创作。我始终觉得中年知识女性,需要精神生活,需要共进团队,也需要接触一些更高质量的文艺作品。我还记得多年以前观看奥斯卡获奖电影《金色池塘》的印象,这部片子给人一种淡然闲适,温情到极致的观影感受,影片中浓浓的亲情、淡淡的愁绪,让人沉醉,但这类高质量读物或影片,其实相当匮乏。我们共读的第一本书是《浮生六记》,大家都向往沈复与芸娘这对贫贱夫妻的生活日常,有欢喜,有别离,更难得是精神上的契合,艺术上的共鸣。大家又深度阅读了陶渊明、苏东坡等诗文,还有《闲情偶寄》《随园食单》等系列读物。其间组织过丰富多彩的活动,如组织去影院观看电影,请音乐老师排合唱,参观木子老师画室,邀请作协主席讲创作、文学教授谈文学,影视学博士讲影视艺术,中医名家谈养生等等,总之大家的获得感很高。2020年初秋时节,作为读书会举办的户外活动,我们一起来到乡下摘菱。
菱角,是我舅舅种的,种植地点选择村里已然荒废的大型池塘里。那日我们满载而归,舅舅坚持分文不收,连连拒绝,“拿去、拿去、全拿去”。多年来,我很少在别人身上看到那种豪迈意气,依然是舅舅身上的显性特征,他乐善好施,鄙薄逐利,分明保留了中国民间的古道仗义。舅舅体格健壮,声若洪钟,崇尚勇力。舅舅选择留住村庄,因为他眷恋着老屋、眷恋着鱼塘、眷恋着六百亩漾。去年年底,因为一次意外,一辈子没有得病的舅舅住院治疗,医生诊断为轻度中风。出院之后,舅舅变了,沉默不语,离群索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坐在廊前矮凳上,不去漾上张网捕鱼,不去地里种菜施肥。一种溃败感,支配了舅舅的心灵世界,“没有用了”“没有用了”,这是我几次看望舅舅时,他反复说的话。
简单用餐后,读书会成员又到村南村北四处走走。大家一方面赞叹我村保留了江南古村的原貌,一方面遗憾村庄的冷清与萧条。是啊,原本热闹非凡有三四十户人家的二小队,如今寂寂无人,目前从东到西只剩7位老人居住。我邀约大家,尽量多来乡村走走,因为我们的根依然在乡村,勉励大家尽力用手中的笔书写乡村;用手中的相机,撷取乡村的镜头。
菱角,水生作物,不群不聚,长年沉寂于水底淤泥之中。大约仲春前后一条嫩茎从菱角荠眼抽出,直至菱蔓浮于水面,夏季开花,初秋成熟,这大约就是菱角的一生。菱花,色白形微,无法与荷花等其它雅致的水生植物媲美;菱蔓,茎须甚多,口感粗糙,湖城的一些私房菜馆偶有用菱蔓做菜,价格一般都比较低廉;菱壳坚硬,四角菱更为多刺,除非使用工具否则很难剥去外壳;老菱,嚼口粉而不糯,口感清淡。深秋时节,菱角老熟,假如没人收采,它便悄悄脱离茎叶,沉没,进入水底。在乡村,一个老年男人大约也就那么样了。他们长年沉寂在屋角,不被人关注。他们的价值和使命也就那么多。成年后或造一间屋,或为子女成家立业,然后迅速衰老,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被人关注。乡村老年男性,一般年老力衰后他们的精气神也随着很快消失,这几乎是乡村农民最为真实的一个结尾。
但,我曾经在丰子恺等人的文字里读到,旧时老菱角也可作为美品馈赠好友,甚至作为收藏物而增值。绘画与雕塑,建筑与装饰……我看到菱角被艺术家们用来表达对称美、稳固感,凸显其丰富的文化内涵。我还在江南乡村婚庆习俗中看到,菱角与花生、荸荠等物,出现在喜盘里,寓意着生聚美满幸福。
秋夜,想我们的乡村,如能坚守乡村美、乡村文化,在新的历史时期终将迎来新的发展。乡村的老人,如能在新时期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力所能及地发挥作用,唤醒内在的精神,一如老菱角,古朴、生发,悠久岁月沉淀中也定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美,由衷希望他们的命运在新时代的齿轮下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