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晓慧
大人们常感叹顽劣的孩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村里几个男孩淘气,顶多是爬到了人家果树上过下嘴瘾。爷爷已经年纪不小,倒是搭着竹梯爬到了屋顶上,他要把所有的瓦片翻一翻,以防雨水顺着缝隙漏下来,免得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我不管那种对于坏小孩的训斥,也不顾梯子离地面的高度。年幼的我顺着梯子爬上去,但只敢爬到挨着墙面的高度。我看到了爷爷的背影,瓦片堆叠在他边上。
我扯着嗓音喊:“爷爷,看到我丢在屋顶上的牙齿了吗?”
爷爷忍俊不禁:“找着了,上面长出了很多狗牙呢。”
更小一些的时候,大人让我把换下来的牙齿丢到屋顶,说是能让牙齿长得更好。那是江南村落里的小屋,白墙乌瓦,远远地望过去,瓦片们整齐有序,犹如鱼鳞般紧紧挨着。烟雨迷蒙时,屋瓦变得湿漉,有了生气,就像一尾尾黑色的鱼随时会在水中游弋起来。这些屋瓦永远交叠着一些人一生的柔软和潮湿。我用了吃奶的力气把牙齿往上一抛,只听得落在瓦片上的清脆声,余音却穿过了童年的日子。
屋顶上覆着旧年的枯枝树叶,细小的砾石,沉默的青苔,玉兰的花朵,银杏的叶子都曾轻轻落下。还有屋顶也会长出花来,别人家的凌霄爬得老高,弥漫开来,悬挂下来,装点了旧色的青砖黛瓦。遥远的月宫长着高大的桂花树,而屋顶上长得最多的是小小的瓦松,就是爷爷说的狗牙,错落的叶片就像弯弯的狗牙。那是最小的“松”吗?它们也得了一些松的气质,借着屋瓦的缝隙与尘埃就生根发芽,耐热耐寒,经夏越冬,守护着屋瓦下的烟火人间与寻常生活。春秋代序,我们也在老屋度过了很多平常恬淡的日子,父母庇护着小小的我,而他们只顾扎进生活的风雨里。站如松,瓦松就这样一直站在屋顶,站在黑夜里梦的外面,站在童年的纯粹里。几乎没人注意到瓦松也会开花,就像那些丢在不知哪个角落的牙齿,就像父母在年月里的悄然老去,霜雪覆盖的松塔还是站着……
夜深了,我听到那矫健而轻盈的步伐,轻功了得。偶有疏忽,冷不丁会听到瓦片发出了声音,像是从原来的位置移动了下。它们是一些夜行客,也许是轻手轻脚的麻雀,也许是飞檐走壁的松鼠。鸟儿有一些侠客行的意味,在瓦片上行走一通,一会就会听到扑棱翅膀的声音,它们已经朝着夜色继续飞行了。除此以外,还有轻骑兵喜欢到屋顶上探险,那是一身反骨的小猫,它们喜欢伏在墙头睡觉,也乐意在屋顶上漫步,也许屋顶上的世界才显得它们更加惬意而自由。“高手”不按寻常出路,会面于月黑风高之际,留下一些江湖已远的传说。我央求着父亲讲个“从前”,却在夜色变得更深以前,早已沉沉入睡。
陪伴屋顶很久的是那些参天大树,农村院落里外的香樟、枫杨、楸树、乌桕长得老高,屋顶上的世界是一方绿荫洒落的凉爽。也许爬到屋顶上就能看清门口那棵香樟树上的那个鸟窝了,它们叽叽喳喳太吵,一走近又飞得老远。
屋顶上注定有不凡的风景,那里惯看的是日月星辰。在晴朗的夏夜里,天空中繁星密布,像是一顶透蓝的蚊帐缀着万千的碎金碎银,柔软地裹挟着每座屋子,那些在世间赶路的辛劳者,务必好梦,星星也是温柔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