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烨
七月的早晨还算爽利,刚离了梅雨季的粘稠,尚未沾染上酷暑天的暴虐,但这人一动啊,仍是大汗淋漓,浑身不得劲。不过,“人勤夏来晚”,我爸早已经起床劳作了。一大早,他骑着电动车赶往快递点,取回了一大箱新鲜苋菜梗,此刻,正坐在风扇底下给苋菜梗切段呢。
至此,一年一度制作臭苋菜梗的“工程”拉开了帷幕。
我爸自主“研制”臭苋菜梗的事业从他来杭州这年起步。六年前,为了给我带孩子,爸爸妈妈从浙北小城来到了杭州生活,两边的生活环境大致相似,只不过一切都是新的。
来杭州的第一年,我爸动了做臭苋菜梗的念头。天一热,他跑去郊区的农民早市“蹲”新鲜苋菜梗,最后,“铩羽而归”。于是,他专程回家乡带回了一捆又粗又绿的苋菜梗,又向我奶奶讨教了制作臭苋菜梗的方法。许是主料和配料比例搭配数据不够精确,又或是某个环节出了纰漏,第一年做出的臭苋菜梗味道发酸,无法食用,于是,一大缸青油油的玩意儿被直接丢弃了。我爸觉得异常可惜,因为,往后,他再也没遇上过那样挺拔粗壮的苋菜梗。
第二年春天,我爸在常去的早市“物色”了一位家中种有苋菜梗的农人,加了微信,等到天热了,苋菜梗老了,对方立刻联系了我爸。我爸难掩兴奋,赶去“接头地”,背回来一大捆新鲜的苋菜梗。
因为上一年的失败经历,这一年的“研发工作”备受瞩目。剥去苋菜梗上的叶子,一根根直挺挺的绿家伙显得更精神了。我爸在水池前认真地清洗每一根苋菜梗,过了水之后,苋菜梗的绿多了一层鲜亮。洗净的苋菜梗躺在砧板上,不一会儿,在刀下成了一段段灵动的音阶。我爸准备了两个盆,把切成段的苋菜梗放入其中,加入冷水,苋菜梗开始“泡澡消闲”了。这“澡”啊,得泡上一天,直到出现气泡,才算“功成”。此时的苋菜梗段呢,已经褪下了前一日的青涩,每一段表皮都出现了轻微的裂痕,摸上去,软了不少。这时候,只需把它们全部捞起来,再过一次水,沥干之后,就进入了正式的腌制环节。腌制过程非常简单,只需把苋菜梗段整齐地摆入坛子中,在表面洒上粗盐,再封上容器的口,接下来,就交给时间了。
制作臭苋菜梗是我国古老的“腌制美学”中的一种。《诗经》有云: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此中的“庐”与“瓜”即蔬菜,“剥”与“菹”是腌制加工的意思。可见,先秦的风里已经飘出了经腌制而来的强烈又单纯的至味。腌制的美是一种时间的艺术,是积淀已久的浓郁心得,是一种源于民间的智慧。臭苋菜梗是众多腌制食物中极不凡的,它的“臭”让一些人避之不及,让另一些人趋之若鹜。它从不刻意讨好谁,但总有人为它守护;它从不故意疏远谁,但总有人无法理解它的存在。这样的飘忽,让臭苋菜梗成为了从宁绍地区辐射向江浙的一道特别的佳肴。
臭苋菜梗最为地道的吃法就是让其现出本色。直接捞出数段腌制成功的苋菜梗,放入碗中,撒上一勺菜油,喜欢吃辣的可以往里头放上一点干辣椒,再放入锅中或电饭煲中蒸一番。待揭锅时,那无法用形容词修饰的“臭香”之味遍布家中角角落落。打开锅,蒸过的臭苋菜梗现了真容,高温、菜油一同“作用”,此时的臭苋菜梗外壳粗粝,内部细滑如果冻,吃进嘴里,既有咸香的滋味,又有咀嚼的快感,配上刚盛出的米饭,真是劲道十足,颇有化境成仙之妙——此话一点不假,在味觉寡淡的江南,此般鲜味着实让人沉醉。
当一坛子臭苋菜梗捞完之后,剩下的那缸臭卤可是一款“百搭”宝贝,豆腐、毛豆、冬瓜、南瓜等食材,均能与其搭配在一块儿蒸。炎炎夏日,口中无味,又懒得做饭,只需把上述食材与卤水一道放入碗中,架在电饭煲的上层,按下煮饭按钮,时间一到,一餐饭就算完成了。臭毛豆、臭冬瓜佐以香喷喷的米饭,胃口一下就来了,这臭烘烘的味道简直是对肠胃的洗礼和对漫长苦夏的慰藉。
腌制作为食品工艺出现,与早期食品保存技术的匮乏相关。当然,如今腌制食品的存在,是一种延续独特风味的存在,也是一种赓续与传承。腌制得来的食物连接着人类味蕾中与土地、童年有关的部分。
传说,臭苋菜梗诞生于越王勾践入吴为奴期间。当时的越国民不聊生,土地上能见的一切皆入口舌。一位老者好不容易得了一把野苋菜梗,可这菜梗老得无法食用,弃之又觉可惜,于是,老者将这苋菜梗丢进了一个坛子,撒了把盐。时间如魔法师,没过几日,那把苋菜梗现出了可以入腹的软糯姿态,放入锅中一蒸,飘出了让人垂涎的“臭香”之味。一道名菜从此诞生。这个质朴的传说,让臭苋菜梗天生的“土”与“苦”有了厚重的历史感。这道吃食的发明与流行,也与宁绍地区人们勤劳、实在的样子不无关系。
我爸生长于温和明亮的浙北,却是吃着宁波菜长大的。我的爷爷奶奶年轻时从宁波来到浙北工作、生活,几十年过去了,乡音不改,口味不变。我爸对臭苋菜梗的执着来自于遥远的童年,来自于户口本上的“籍贯”。这些年,我爸一直在制作一款有童年味道的臭苋菜梗,不过,做出来的臭苋菜梗让他觉得始终还差那么一点点。一年一次,一期一会,他还有大把的时间接近那个目标。
都说一桌子人吃饭,在臭苋菜梗的喜好上能达成一致,实属不易。好在,我的爸爸妈妈、公公婆婆还有丈夫都好这一口,家中唯一无法接受臭苋菜梗滋味的是我的女儿。她形容臭苋菜梗的味道是粪坑的味道,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粪坑。女儿捏着鼻子逃离夏日饭桌的时候,毫不犹豫。她从未与那般滋味结缘,也没有任何源自味蕾的牵挂与企盼。他们这代人,与世界的联系已经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了。
忘了说了,我爸在杭州的第二次研制臭苋菜梗之旅,成功了一半。他找了两个制作方子,做了两坛臭苋菜梗,其中一坛大获成功。到了第三年,卖苋菜梗给我爸的农人家中拆迁了,那绿油油的苋菜梗也随着城市化的扩张没了影。还好,数字时代千奇百怪,我爸在网络上找到了卖新鲜苋菜梗的商家,他高兴坏了,立刻下单,第二天就收到了一箱新鲜苋菜梗,这种“寻而得之”让新一年的研制之路显得更为特别。他仿佛也在这样的寻访和探索之中,离童年更近,与故乡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