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建光
屈指算来,那时应该是20世纪50年代末。大姑娘时的母亲到县里去开会,很光荣。一百多里路,她走着去,走着回,生产队给记工分。母亲说参加会议者不论男女,每人一盒饭,她看到抽屉里还有剩余,竟对同行的人说“还想吃”。很难想象其时一头乌黑头发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是多么惹人爱怜,毫无姑娘家的矜持——母亲,毕竟是从苦难中长大的孩子呵。
20世纪上半叶,哀鸿遍野,大量难民逃往闽北等地。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寒冬,邵武南漈村一个山坡的茅棚里,一对外乡人在贫病交加中相继死去,遗下一个三岁的女儿,如荒山坡上的一株枯草,在北风肆虐中绝望地挣扎。死者的一位同乡收留了她,把她装进箩筐,一头包袱一头小女孩,走了几天几夜几百里地,挑回老家。那个女孩后来成为我的母亲!贫困像魔鬼一样,从小缠上她。她很少穿新衣裳,家里花花绿绿的布票,几丈几尺送给邻里。在那个年头,一家大小能填饱肚子已相当不易,过年时,孩子们能添件新衣裳,做父母的脸上就十分光彩了。
为了让家人吃饱后还能穿上新衣裳,母亲带着当年只有七八岁的我,凌晨三点踩着苍白的弯月偷偷上山采摘山苍子,那个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当初农民做“私活”,必须躲过生产队社员雪亮的眼睛。她只好拉我搭个伴,壮壮胆,趁天黑偷偷干。娘儿俩在骄阳似火的七月山冈,待了近二十个小时,只有一筒茶水和一团饭团对付饥渴,挨到晚上九点多村人歇息时,才敢蹑手蹑脚下山。我一头钻进家门,嚎啕大哭,因为在山上听到了野兽的啸叫,积聚在心里的恐惧,到了这一刻尽情释放!母亲安慰我说,那只是猫头鹰的叫声,没啥好怕的。其实,她吓得声音都变了样,紧紧地搂着我,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多年后读到《石钟山记》,我所听到的就是苏轼描摹的那种怪叫声。且我知道,母亲还采过箬叶,采过金银花……山上能变钱的东西,都想在夜间偷偷弄回家。
记得小时候三餐吃饭总是透着虔诚庄严,一家人坐齐了,才动筷子。母亲说嘉禾蔬果是上天对人类的馈赠,一定要敬惜。全家人都能自觉将掉落桌面的饭粒,拾食干净。如果不小心把饭菜打翻,她立刻面露愠怒之色,警告我们糟蹋粮食是恶德。如今母亲已是耄耋之年,依旧把剩饭剩菜偷偷吃掉。
母亲在饥饿的阴影之下,明白了许多事理。土地、树木、水井、鸡舍、牛栏、厕所、耒耜、刀斧,一切生活所依,身外的物事,哪怕细微草芥,她都充满敬畏之心。经历过无数不幸的母亲,有时感到人是那样的卑微、渺小,由是对土地无限敬畏、感恩,长存于心,并且,在灾难面前爆发出惊人的承受能力。我第一次感受冰雹的凶猛,是在十二岁那年,此后几十年,我们的村庄几乎每年四月份都要遭受冰雹袭击,苦不堪言。雹灾过后,整个村子百孔千疮,满地瓦砾。母亲沉着中一一应对。不气馁灰心,拾起破败重新建起家院。我猛然惊觉,母亲内心深处的怯懦,以及在生活中处处的谨小慎微,蕴含多么深的人类忧患意识啊。
我小时候认为母亲所作所为很愚昧,如今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幼稚无知啊。今天,我早已在城里买房,与故乡的山冈、田土、河流的关系,似乎已经不那么直接,但我是土地的儿子,不会忘记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逢年过节时,以母亲教给我的谦卑而虔敬的姿势,祈祷天空没有阴影,头顶多一些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