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阅读
当前版: 08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饭吃了吗

  ○ 徐秀米

  每次回娘家,无论是子丑寅卯的哪个时辰,母亲的第一句话总是:“饭吃了吗?”如果这问候在时间上的错位让我觉得好笑,那它被重复千百遍的执着,则几乎让我崩溃。

  单调、重复、不合逻辑—— 这些在老人身上再正常不过。毕竟,岁月的砂纸早已磨钝了他们的记忆和反应。道理我都懂,可我的耳朵和嘴巴却不肯妥协。

  “妈,吃过了。”“妈,肯定吃了,都几点了嘛。”“妈,吃了吃了,你已经问过了呀。”“哦呦,妈,求求你别问了!你都问了一百遍了,求求你有点时间观念行不?”我把我对母亲问话的回应收罗在一起,大致如上。观察我每个答案所含的字数以及语气助词的运用,我的语调和情绪无须赘述,一目了然。

  去年寒假,父亲身体欠佳,我搬去同住。理论上母亲之前的千遍问询至此可以终止,但没料到母亲除了依然问吃了吗,还多了冷不冷、困不困、累不累?但凡见我穿衣较少,就急急忙忙递上她的棉服,催促我赶紧穿上,叨唠着感冒就是不经意间才起的,不可大意;一旦咳起来,肺要咳坏的;省衣冻伤,何必呢,对不起吃进肚子里的饭,云云。母亲口中的话如雀,会飞,一遍遍绕着我低空盘旋,赶不走,躲不开。

  有天晚上,我机智地将我的床搬到按摩椅的另一边,想用这个庞然大物为我挡开母亲的操心,图个清静。可谁知母亲的眼长在心里,白天盯着我不可受寒,晚上嘱咐我不要熬夜。母亲总觉得我累,说她和父亲两个老的把我拖累了。我偶尔打个哈欠,母亲便赶紧关掉电视,叫我安生睡上一觉,而当我真的躺下,母亲又不时地压着声音问:“嫌冷吗?”

  每晚8点就入睡的我,睡出了极好的精神,便总想与母亲理论一番关于“操心”的具体问题。

  我姐说“你就随她怎么操心嘛,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可不行啊,我的耳朵和嘴巴必须听而必闻,有枉就校。于是,我总是拉着母亲讲感知时间、讲自我管理以及讲关心的度等问题。我甚至建议母亲慎言少言,做个娴静的老人。母亲起初会以谁谁谁就是因为老不吃饭饿出胃病,谁谁谁有衣不穿挨冻冻坏身子的例子为自己辩解。但我掰起手指计算她令人难以置信的重复次数时,母亲会犯了错似地叹口气,说自己不中用了,没有记性了,说过就忘了。每每我强调我都半百年纪了,哪能不知饥饱冷暖呢,母亲就会感慨:“哎哟,连你都半百多了,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

  或许是我总较真,也太能讲道理,母亲的记忆点和关注面被强行“规范”,她有时能发现自己陷入重复问询,并且还能生生把快出口的话憋回去。如此,我欣喜母亲大概真的要做一个安静又优雅的老人了。白天,父亲听新闻,母亲看电视,我则读书刷手机;晚上父亲早早入睡,母亲有时看电视,有时就静静地和衣而躺。清晨才有掀被子声、脚步声、洗漱声以及如厕声。

  这些年,我习惯在“大肠经当令”的时辰如厕,但有时嫌太早,赖床到经令止行前起。有天母亲早起似乎用了特别长时间才出卫生间。憋急了的我冲进去时,正好又遇到母亲的关照:“嗯,洗好了来吃早饭啊。”便没好气地说:“你洗这么半天才出来,都耽误我‘大事’了,还吃得下啊。”母亲一怔,停在门口。我以为母亲一定会老生常谈回我:人老了想快快不起来,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而母亲只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带上了卫生间的门,便踢踏踢踏走开了,每一声远走的踢与踏之间都隔着深深的落寞、无奈,以及自责,很沉很慢。

  母亲的脚步声踩在我心上。《礼记》有言:“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而我举着陪伴的大旗名曰孝顺,实则剜肉蹂心。我似乎非要将岁月对母亲身心摧残得不够清晰的刻画大写加粗,让生命能量日趋不足的母亲直面自己的诸多“不能”和“不是”。我忘了自己每天入卫生间,要么带本书,要么刷手机,我享尽晨起的第一波娱乐和消遣,却忽略了同样晨起需要如厕的母亲。母亲从来只是躺在床上静等,还会替我找补一句:“不急,老了,啥事也干不了了,起得早了也没用。”

  自那天起,母亲踢踏踢踏的脚步似乎更加迟缓,无论去厨房还是客厅,她需要频繁地扶一扶门框、椅背,或者墙壁。有日我在廊檐下择菜,母亲觉得我冷,一遍遍叫我进屋穿衣,我硬是说不冷,怎么也不动身子,母亲急着自己回屋拿,转身时一手扶空,几欲摔倒,家里的小狗“巧克力”在我回过神前,以最快的速度把椅子拱给了母亲,母亲一屁股落在椅子上。好险。“巧克力”汪汪狂叫,那一刻,它像是替孔子来责问我:养而不敬,人与犬马何以别乎?

  上班走后的第一个周末,大约午后3点左右,我在一脚刚跨进母亲房间,另一脚尚在门外之际,又被熟悉的“饭吃了吗?”急切问候,离开我的强行“规范”,母亲又回到自己的时间轨道里。刚想说肯定吃了呀,恰见“巧克力”从屋外窜了进来,我改口说没吃呢,没吃呢,饿死了。母亲立刻踢踢踏踏奔往厨房,抖着手端出饭菜。我用意念将胃里尚未消化的午饭挤了挤,腾出少许空间,大口扒饭,母亲说这么大人了,嘴巴都不晓得管好。可不,管嘴不容易。它居然在二次饭后,对被过度使用表现出极大的抗议,不停打嗝,直到我瘫在摇椅上,才与我的身心一起进入有母亲陪伴的消食时光。母亲依旧怕我冻着,将她的棉衣盖我身上,又问:“饱没?” 我眨眨眼:“好像又饿了”。她转身对父亲道:“这丫头怕是肚子里长牙了!”

  父亲呵呵笑,母亲也笑着走开了。这一次,她的脚步声轻快利落,没有一丝落寞。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第01版:一版要闻
   第02版:要闻
   第03版:时事
   第04版:公益
   第05版:专版
   第06版:民生
   第07版:综合
   第08版:副刊
梁间燕呢喃
雪里蕻炒冬笋
赏梅(国画)
饭吃了吗
忽有故人心上过
空房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