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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归光影:鲜为人知的中国近代摄影家金仲廉

  1902年金仲廉留学英国时的证件照

  1930年代,金仲廉(中间持相机者)与摄影爱好者合影(右一为摄影大咖刘旭沧)

  金仲廉1904年拍摄的《渔船》

  1928年《银色的西湖》上刊登的金仲廉作品—《残雪》

  金仲廉摄《倒影(Reflection)》

  金仲廉刻竹臂搁

  陆剑

  甲辰仲秋,一批已有百年历史的珍贵摄影原照,从海峡的那头飞到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镇,回到这批作品拍摄者的老家。它们的年纪非常大,最早的摄于120年前(1902—1905年之间),最迟的不会晚于上个世纪30年代初,数量足有几十张之多。尤其难得的是,这些作品拍得相当专业,可以说是行家里手,而且照片上大多有作者“zung lceh.king”的英文签名和“仲廉”“东溪”等中文印章,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仲廉”“东溪”之名也许大家还不太熟悉,但若提起他的长兄——20世纪初年北方画坛的领军人物金北楼(金绍城、金巩伯),他的四弟——近现代竹刻艺术大师金西厓(金绍坊),他的外甥——我国文博泰斗王世襄,他的表弟、近现代摄影艺术大咖刘旭沧,那么文化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海归精英

  金仲廉(1880—1965),名绍堂,字仲廉,号东溪,又号玉森,英文名“zunglceh.king”,晚清秀才、贡生、分省试用知县,我国清代留洋先驱、买办、实业家、民国时期著名竹刻家。

  清光绪六年(1880),金仲廉出生在浙江湖州南浔一个富裕的丝商家庭。他的祖父金桐(字竹庭,1820—1887)在上海开埠后,自学洋泾浜英语,成为上海滩首批“丝通事”(从事蚕丝对外贸易的翻译),并因经营“协隆”丝号而发家致富。其父金焘(字沁园,1856-1914)是位开明士绅,醉心西学,尤其重视子女的教育。1902年,经盛宣怀奏报、清廷批准,金仲廉与长兄金巩伯、三弟金叔初一起被父亲送往英国留学,入伦敦国王书院习机械工程。在英国学期期间,除了学校的功课之外,他常去游览当地的名胜古迹,参观美术馆、博物馆,为了深入获取实际的工程经验,他还进入伯明汉姆的通用电气公司进行了为期一年的实习。

  1905年,25岁的金仲廉学成归国,途径大西洋、北美、太平洋、日本……顺道做了环球旅行;1906年,他陪同父亲金焘周游欧美各国,购回不少西方工业产品(如望远镜、显微镜、八音盒、自鸣钟、洋枪等);不久,又随汪大燮出洋并担任译员;1907—1908年回到浙江,服务于刚创立的浙江铁路公司;1910年还参加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任机械审查官。

  进入民国后,金仲廉从商,担任上海美商慎昌洋行买办,并自创金氏工程公司和大兆公司(贸易行),主要承揽铁路、有轨电车、港口等工程建设项目,并把英国的产品运到中国来销售。为了和国外的重要工程机构建立合作关系,两度出访英国,成为数家海外知名公司的代理人,包括Callender电缆和建筑公司,Dick Kerr & Company和J.G.White & Company等,并且他在1914年成功获得了英国A.M.I.E.E文凭。

  上世纪20年代,他举家从上海迁居北京,把工作重心专向金融和文化事业。商业方面,他担任北京麦加利银行“中国经理”;还与儿女亲家、实业家、收藏家蒋汝藻等集资10万两,在北京开设裕丰钱庄;投资天津仁立毛纺厂,并担任大股东。文化方面,他与亲属合股在北京琉璃厂开设“博韫斋”古玩店,赞助杭州西泠印社等文化团体,并担任北京欧美同学会会长、东方绘画协会中方代表、中华书局股东等。可以说,他是一位典型的“海归”儒商。

  金仲廉的另一面则以刻竹名世,是民国时期名重南北的竹刻名家,与吴昌硕、郑孝胥、严复、齐白石、胡适等文艺界名流过从甚密。据《竹人续录》记载:“他能书画,精竹刻,精细而有法度,所刻各家墨迹均极其工妙,尤擅阳文山水花卉,技艺不在周芷岩之下”。他的作品当时很受文人欢迎,北京和上海的扇庄都有定点代购他的作品,且润例颇高。据说,他擅刻扇骨,当时值二两黄金一片,而他刻的臂搁则与一幅名家的字画不相上下。他一生创作的竹刻逾百件,作品散见于《湖社月刊》《中国美术年鉴》(1948年)、《竹刻艺术》等刊物,并有《竹刻说》(1932年)、《可读庐竹刻拓本》(1924年)等著作行世。

  1948年,金仲廉迁居我国台湾省。1965年在台北去世,享年86岁。1987年,他的长子、中国石油事业奠基人金开英将他的部分竹刻作品(20余件)及吴昌硕所题“东溪刻竹”真迹等珍贵文物捐献给了台北当地的博物馆永久保存。

  摄影先驱

  与家族的其他兄弟一样,金仲廉多才多艺,不但是一位杰出的竹刻家,还是一位鲜为人知的摄影家。

  有资料表明,金仲廉从小就接触了摄影,并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这恐怕还是源于家族的影响。前文已述,金家是富裕的丝商家庭,其祖父从事对外贸易,与洋人多有接触,较早接受了西方的思想和西方的文明。而他的父亲金焘又对西方文明抱有浓厚的兴趣,尤其喜欢摄影。为此,金焘不仅购买了多部相机和全套冲印设备,还于1883年前后在南浔家中设置了暗室和照相间,这恐怕是目前已知中国最早的家庭摄影工作室之一。近年屡次在影像拍卖上出现的一帧南浔金氏承德堂的旧影极有可能出自他之手,而相片中金宅室内摆放的数张南浔风景照片大概率也是他的习作。据金仲廉的长子、中国石油事业奠基人金开英晚年回忆:“我们家里有一个照相间,那是因为我祖父很喜欢照相,我们曾把家里的大门和大厅、二厅、三厅的门都打开,照过一张相,从外面看进去,整栋房子好深好远,因为先祖父喜欢照相,所以他和上海时报馆里的照相经理唐镜元先生很熟”(见《金开英先生访问记录》)。有了这样的家庭背景,金仲廉接触摄影艺术的时间极有可能发生在19世纪末,地点在他的老家南浔,而他的启蒙老师也许就是他的父亲金焘。

  目前能见到金仲廉最早的摄影作品,是其在留学英国时期所摄(1902—1905年,当时才20岁出头),以欧洲的城市、乡村风光和人物为主,数量有30张左右。值得一提的是,同一批照片中,不仅有他自己拍的照片,还有数张其兄弟的摄影作品。很明显,尽管有紧张的学业要完成,但共同的爱好——摄影占据了金氏兄弟不少的闲暇时间。

  以这张《渔船》为例(见右上图,曾现身2024年中贸圣佳——“又见”影像专场拍卖会),据学者考证,拍摄时间为1904年,记录了英格兰康沃尔郡的一个码头旁的帆船。照片画面精美,构图巧妙,艺术感极强。可以窥见金氏对于艺术与人文的天赋与造诣。照片由“碳转移印相”工艺制成,尺寸为12.5×8cm,照片下方有作者用铅笔书写的标题“福伊”和“zung lceh.king”的英文签名以及“玉森”的朱文印章,原底洗印,品相完好,是极为少见的中国人早期拍摄海外风景的艺术摄影作品。据英国当地报纸报道,1904年春金氏兄弟通过特别许可,参观了德文波特港口的皇家海军设施和船只,照片上标注的“福伊”位于德文波特以西25英里处,金氏兄弟极有可能利用他们在德文波特海军码头的官方访问机会,拍摄了英格兰西区的更多风景(此批照片的发现也证实了这一点)。而根据英国皇家摄影学会(RPS)的记录,金仲廉和他的哥哥金巩伯(金绍城)早在1904年,就被英国皇家摄影学会接纳为会员,成为加入该协会的第一批中国人,金氏兄弟还曾向RPS图书馆捐赠了几件中文签名的摄影作品。

  又如这张名为Reflection(倒影)的作品(尺寸为:190×252cm),精心装裱,品相完好,不但有英文签名,还有中文印章,想必也是作者的得意之作。欣赏这幅作品让人联想起当下世界上最贵摄影作品之——画意摄影大师爱德华·史泰钦于1904年创作的《池塘月光》,而金仲廉的这幅作品也创作于1904年前后,两者都是画意满满,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金仲廉以东方人视角与艺术修养,运用林间的自然光线、淡淡薄雾和如镜的水面营造了一个安宁、恬静的画面。这幅作品融汇了东方人的审美意趣,疏密结合、虚实相生,具有“疏影横斜水清浅”的诗情画意。

  学成回国后,金仲廉对于摄影的兴趣依旧持续,不仅参加了1910年上海的摄影展,1928年天津、北京的摄影展,还参与了中国第一个业余摄影家艺术联盟——北京“光社”的创建与早期活动。

  从20世纪10年代到30年代,金仲廉拍摄了大量摄影作品,从现存原版照片来看,主要是江浙、北京、山西、山东、陕西等地的风光照为主,尤以杭州和北京的照片居多,其中杭州的部分以自然风光——西湖等为主,北京的部分以名胜古迹一故宫、天坛、颐和园、北海等为主。据《北洋画报》第557期评论道:“金仲廉君之《断家桥》、《苏堤》、《渔村》等章法极佳,可谓善于取景”。

  以这张《残雪》为例,记录了杭州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断桥残雪”的美景,拍摄时间为1924年冬,从拍摄角度看,应是从杭州宝石山山脚俯视西湖。远处的杭州城墙与门楼清晰可见,湖面水平如镜,而断桥在画面的中央,桥头的一株老树均衡了画面的重心,构成了一幅雪后初霁的绝美画卷。无论构图、光影均恰到好处。这幅作品也被收入了1928年出版的早期摄影集——《银色的西湖》。

  金仲廉亦是暗房高手,作品大约由自己冲洗。1927年上海的《图画时报》曾介绍说:“金仲廉君为中国名画家金拱北君之介弟,二十年前留学英国,为吾国出洋学生之前辈,研究摄影术极早,喜摄风景,善印金白纸、碳素纸并凹版……”另一张泰山风景照就是一张手工着色的作品。1919年,金仲廉四兄弟结伴游山东,有泰山之行,此照应是当时所摄,其四弟金西厓先生亦摄有一张泰山的作品,曾刊登在1926年的《时报索引》上。手工着色是彩色胶卷还没有发明之前比较流行的一种摄影技术。摄影本身是一种视觉艺术,当发展到一定的时期,人们不再满足于单一的黑白二色,需要更多的信息与诉求,这就需要摄影创作者寻找一种更好的表现形式。后来还是在绘画的启发之下,在洗印好的黑白照片上,通过随类赋彩的方式,运用毛笔把各种透明色彩覆盖在上面,这对创作者的技术要求比较高,须具有一定的绘画能力。但这对丹青世家的金氏兄弟来说,是手到擒来之事。照片虽然历经百年,上面的色彩已然褪色,不再饱和,但廊柱与山林之间依然看到淡淡的红、绿色彩。这大概率是金仲廉自摄自洗,又自已着色的作品。看来金焘的家庭暗室,后来被金仲廉复制到了上海和北京。

  由此可见,金仲廉应该是中国摄影界的先驱人物,不仅时间早,而且技术水准和艺术品味也相当高。尤其难得的是,摄影这一爱好一直在金氏家族中传承,时至今日已延续了五代人,整整一个半世纪(尤其是金仲廉次子金孔彰一脉,后人的不少作品还曾发表刊登过或者参加专业摄影展)。而金巩伯、金仲廉、金叔初这样的清末“海归”摄影家群体,在中国近现代摄影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个案。

  结语

  此次由金仲廉曾孙金宏毅先生,将保存了一个甲子的先人(金仲廉先生1965年去世)摄影原作从台湾跨越海峡带到大陆,意义非凡,更具研究价值。

  这批历史原照总量约60帧,内容丰富,尺寸较大,制作精良,内容涉及风光、建筑、人物。年代横跨1900—1930年代,一半以上系金仲廉1902—1905年留学英国时所摄,材质囊括了银盐、蛋白、碳转印等各种印像工艺,是一批不可多得的中国早期摄影作品实物史料。

  事实上,摄影技术发明之后,尽管早在1842年就已传入中国,并在广州、上海等城市出现了大量的商业影楼,从而形成了一批摄影从业者,但直到清代末年,真正从摄影艺术的角度开展摄影创作的中国本土摄影家却极其少见。民国之前,我国风光类摄影作品大多为外国摄影师拍摄,更多是作为影像资料的形式被发现、保存和使用,价值更多体现在其档案和史料价值上,而中国摄影师赴国外拍摄留存的历史原照更是凤毛麟角。

  从以往的资料和作品分析,在中国把摄影作为一门体现拍摄者思想、文化、品味和内心世界的专门艺术,基本要迟至20世纪20年代初,随着刘半农、郎静山、刘旭沧等一批摄影大咖的出现,中国摄影和摄影艺术家才为人所熟知。显然,金仲廉不仅是中国摄影家这个群体中的先驱和健将,而且要比他们早了整整20年。

  这批珍贵照片实物的“披露”,不仅让世人认识了摄影家金仲廉和金氏摄影家群体,也必将会为中国摄影史补上重要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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