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海山
许多年过去了,我却仍然时不时地要忆起村子里的那口井。
其实,我们村子里的井并不少,为了用水方便,几乎家家都有,差不多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直接往地底挖了下去,及至一丈多见水,直径将近一米的井壁两边对错着还掏了几十个脚窝,便于以后淘井或因别的什么需要时而上下。只是那井水入口咸涩,且硬,大多的人家仅用那水洗洗涮涮,或饮饮牲口;井洞倒是时常可以吊下去一筐馒头,或菜呀什么的,在没有冰箱和缺电的年代里,实惠。
人们的吃喝用水嘛,巷子里还有一口甜水井,是很早以前村子里的老一辈人合伙打的。这口井至少有普通井的两三个深,井壁全用灰泥砌上青砖,井架、辘轳,以及吊桶用的绳子,都为铁制品;因为吃水,这口井平时不用时,井口总用一个大铁盖子盖上,给人一种神秘感。有时铁盖子没盖严,露出一些缝儿,我们一群孩子便爬在井边从缝里往下看,希望在如镜的水面上照出自己的倒影来。这井,无论是“装扮”还是人们对它的重视程度,在当时的农村中比来,可绝对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了。
而令孩子们由衷感兴趣的,则是井边的那棵大槐树,还有大槐树底下发生的许多传奇式的故事。
至今记得,那大槐树大约有三四人合抱般粗,树皮皲裂,满是沧桑的枯纹败痕,树枝上竖立着一根根钢针一样的刺;树冠大而向四周散开,如伞状,一点儿也不繁茂,稀稀拉拉的叶子和一些枝上新努出来的嫩骨朵尚向人们显示着它的生机,诉说着它的历史和沧桑。
夏天的夜晚睡觉迟,农村孩子又没个上心的玩具,或开心的去处,一吃过晚饭,便都拥到了井边的树下,等鲁大爷慢慢地踱过来给大家讲故事。鲁大爷在旧社会给地主扛过长工,在本该上学、本该长身体的年龄,却饱一顿、饥一顿地承受着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未等成人,又让日本人抓了壮丁,更是经受着非人的折磨,趁上厕所与同伴干掉日本哨兵,逃出魔掌,又落入国民党部队。后抓住一个契机投到了八路军,表现突出、思想进步……累累的经历使他成为远近村里闻名的人物。
鲁大爷身材高大,完全称得上是魁梧了。因为有着那么丰富的故事源泉,鲁大爷讲故事来很生动,也“摆谱”:先要我们给他捶腿、捶背、泡上茶水、点上旱烟,还得让他用胡茬子挨个扎一遍我们的脸蛋儿——我们总要略带夸张地大呼小叫一阵子,这时便有坐在一旁纳凉闲聊的大人们(妇女)替我们打抱不平,笑骂鲁大爷:“净要逗娃儿们,就不怕哪天你死了没人去你家吃小馍!”接着又有声音向我们点眼色:“文娃,看你鲁大爷热得浑身汗流成了啥啦?还不快替大爷擦擦,让老人家凉快凉快。”立刻有孩子跑回家取了湿毛巾来替鲁大爷擦去脸上、身上的汗,又有孩子乖巧地拿把大蒲扇站在鲁大爷身旁双手挥动“呼哧呼哧”卖力地扇着,这才见鲁大爷双眼微闭,头朝后仰去,然后两手向斜上略举,声若洪钟地道出开场白:“说话从前……”我们便一个个地屏声静气,圆睁着双眼,生怕耽误了一个人名,或者一句精彩的话语。
通过鲁大爷的讲述我们知道,那棵大槐树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村里的多少代人都吃过它的花蕾或槐豆,它甚至已经成为荫佑乡人的“神树”了。树边的那深井也有来历。据说七八十年前村民们倒是在村子里凿过十几眼井,但由于地理原因,更由于盲目劳作,工夫是费了不少,可结果要么瞎井,要么好不容易出水了,却水涩不能入口。后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盲眼高人,凭探路杖在村里走了一圈,最后在大槐树旁停了下来。村民们按照高人指点,在离大槐树不远处向下挖去,果然不久就涌出了甜水。激动的村民们请来戏班子,在大槐树下着着实实地热闹了三天三夜,都说:那甜水是大槐树用根系殚精竭力几百年从地心深处吸来的甘露恩泽村人的。
奇怪的是,那大槐树却从此越长越旺,往年已枯萎了的枝条许多又重新现出绿意;那井供全村的人喝水,竟也从不用淘,像是童话里的宝葫芦,永无干涸;井水沁凉生津,养得一村人精神抖擞、肤润发黑。在大槐树的荫庇下,这些年,民风淳朴,尊师重教,不到千人的小村子,竟出了不少重要人物。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材,不胜枚举,令乡里几十个村子不能望其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