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菊三
故乡山前就有的花朵,每年都开出春天的味道。
惠风吹拂下,清溪水暖时,它们就伴着雨,挟着雷,掠过麦苗涌绿的田野,顺着嫩叶翻飞的林梢,一步步地向山村蔓延,向坡地进军。
一串一串的红艳挂下来了,一簇一簇的紫气漫上去了。在晨曦里,是纤巧的山妹;在阳光下,是凌波的仙子。
紫藤,在我们乡村司空见惯,它回旋在房前屋后,纵情在深岙冷坞,走俏在远山近坡。我们肉眼见得到的地方都有它的身影,双脚丈量不到的地方更有它的潜伏爪芽。
这应该是一种藤本植物,长长的藤蔓攀爬于树的有之,覆盖于林的有之,在泼墨调色中发挥自己的张力,不需多少时日,就将藤儿撒得闹闹哄哄,将花儿开得纷纷扬扬,将果儿结得叮叮当当。在我家老屋的前山与后山,都有它们的出类拔萃。我喜欢它见着我时的灿然一笑,喜欢它与我擦肩而过的一抹浓香,更喜欢它按时守信的那份坚定执着。
家乡人都把紫藤叫做黄绞藤,原因是它的表皮为深黄色的,它的内质为淡黄色的,既柔又刚,木非木,草非草,悠在秀林中时,就有藤蔓的做派,有攀附的机智,有缠绵的多情;一旦融入灌木丛中,就成了一棵树,一丛柴,一茎草。
它的用处很多,最普通的用途就是做缚条,拿来捆柴。我们上山打柴,每每用坚柒做缚条捆扎。坚柒好是好,但生性硬气,容易折断;而黄绞藤刚中有柔,柔中藏刚,也就是我们通常形容的刚柔相济,拿它做缚条,柴火扎得紧,磕磕碰碰不会绷,就会保险得多。
因为它属藤蔓植物,故而纤维很多,是造纸的极好材料。我们小时候,经常上山将其砍来,用木棰打软后,剥下它的皮,然后在太阳下面晒燥,一斤有八分钱好卖呢!因为它不算柴薪之类,生产队允许我们小孩子搞点小收入,用于买一些学习用品。
前山扑在灌木之上的那簇紫藤我们不会去砍它,大人们早就有言在先,叮嘱过我们。父辈们说,这么老辣的一丛紫藤,是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修炼而成的,不得轻易砍掉,它们是春天的召唤,一旦没了,就煞风景了。所以我们谁也没去动过它的脑筋。这丛藤蔓足有一张摊开的簟皮那么大,它就蹦哒在一片高高大大的树梢上面,每年都会捧出自己的心香一瓣,引得蜂蜜为之癫狂,也会诱得我们这帮小孩子们围着它,不时地赏赏它的靓影,嗅嗅它的体香,在它的旁边兜上几个圈子。
后山的紫藤就要多些。因为面朝向阳的坡上,故而长得特别的快。今年砍了,明后年依旧还它一个新我。但因为没有经过岁月的磨洗,所以杆硬皮糙,要拿它做缚条就会不大听话,而要取它的皮也费事许多。幸亏我们都是庄户出生,自有一套办法,那就是将其砍了后握在手中,在青石板上不断地摔,不停地甩,待到它的骨头酥了,皮就软了,整个身子就会脱颖而出。
要说最好取皮的紫藤就是潜伏在地的根蔓。这种根蔓就在积叶下趴着,但它的触角会伸得很远很远。那一天我们在舟梁坪干活,被一簇紫藤花吸引了眼球。因为它长在番薯地里,须得连根拔除。于是我就追根溯源起来,一探究,它的总部竟在二三十米以外的树林之中。好家伙!我在不经意中,发现了那片森林里爬满了无数黄绞藤,有的在树与柴之间牵起了手,有的在天与地之中拉起了线,它们互相绞着,绞成了一个个蔸子;它们互相缠着,缠成了一个个疙瘩,纵横捭阖,盘根错节。它们的根特别软,蔓特别柔,特好摆弄。后来我去将它砍来,抽丝剥茧般地取了它们的皮,光是干货就收获了百斤之多。
紫藤花既好看,还可吃,不失为一种乡土气息浓厚的山珍。春天到来之际,在它含苞欲放的时刻,将它们采来,那可是上好的一碗美味。在小时候的饥荒年代,我们总会提着竹篮,哼着口哨,首先到前山脚下的那一簇大紫藤上去采。我们踮起双脚,张开两手,或钻进柴丛,或攀上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蔓,将紫藤花一串串地采进篮中。回家后用开水焯一下,伴着腌肉片生炒,那真的是一道清香可口的好菜;还可以晒成干,需要食用时,用凉水化开,或炒或炖,或煮或烹,脆脆的,嫩嫩的,田野的风,山上的云悉数揉合在这里了,你吃起来,嘴巴生津,味蕾温润,有嚼劲,有乡味,那种原生态的鲜美,会使你久久不能忘怀。它与蕨菜和野山笋,都是我们当时的最爱。
而今时间过去了几十个春秋,双鬓染霜的我依旧心心念念地想着故乡的那朵山花,那抹浓情。在寻找家乡的味道时,第一个就想到了我的紫藤花。我还会扶杖到前山去看看儿时扑闪在柴丛中的那簇花,但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变,它已经深深地隐匿于日渐浓郁的树林中去了;而后山的那些原本立着的藤,也早已拉长了身姿,不知不觉中伏地而歌。树蹿高了,草癫狂了,紫藤的心思则复归于平静。至于我蕴在灵魂深处的那种乡愁,不知还能不能在紫藤花中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