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华
一
丁酉年腊月二十五,冯其庸先生以九四高龄仙逝,令我为之痛惜不已,想到他是去了倾注毕生心血的皇皇巨著《红楼梦》里的那个梦幻天堂,又略感安慰。六年一瞬间,山高水长,无以寄哀思,过往与冯先生交往的历历往事,常常涌上心头,且细枝末节,均仿佛新鲜如昨。
数年前,我在担纲家乡文化工作的任上,曾经有过两次专程赴京,登门造访冯其庸先生的机会,得到冯老夫妇的周全接待。在为家乡迎回一件珍贵文物的同时,得以当面聆听冯老的教诲,收益良多,至今庆幸。
我眼中的这件珍贵文物,是一把八成新的折扇,上题一首七言古风《明定陵行》,为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先生亲笔,同时其命运似乎特别曲折,在经俞平伯创作之后,又曾由画家刘海粟先生收藏,后又辗转到了红学家冯其庸先生手里。冯老自述“如获至宝”,珍藏多年,待到晚年,出于保护与弘扬的考量,有意将这件珍贵文物找到一个合适的安身去处。学者张建智先生与冯老有学术交往,得悉这一信息,就积极建议,能否将它义赠给俞平伯先生的老家浙江德清?冯老表示可以考虑,然需要听取地方政府官员的意见再定。“这可是无价之宝,也是天赐良机啊!你一定要高度重视,一定要亲自去北京冯家,一定要与老先生沟通好!”来自朋友张先生的信息与三个“一定”的嘱咐,令我既意出望外,又心怀忐忑。
二
没有片刻的犹豫等待,我便迅速安排了北京之行。2010年的初夏,京城里早已一脱晦暗旧装,一派绿意盎然景象,可惜我原本心不在此,美景遂与我匆匆过眼不留。车行一小时多,来到位于通州张家湾的冯其庸先生府上时,时辰刚到已时,见院门紧闭,我定神一看,这是一个京城里常见的旧式门楼,似乎已多年未修了,门脸上也未挂牌匾。轻轻敲门,出来一位温婉的女士,自我介绍即是冯先生夫人夏老师,通过姓名,遂被客气地迎进门。入得院内,发觉园子面积不大,布局却简练有致,三间平房坐北朝南,东西两侧砌有简易围墙,也无厢房,并非典型的四合院结构。一条小石板路直通朝南正屋“瓜饭楼”,路两侧散乱摆有石器,显见得是淘来的石碑石臼石磨类,体量都不大,也堆满了每个空间,还有花卉盆景若干,点缀其中,初露芬芳,静中有动,平添一种生气,仿佛是大观园里某个叫不上名的院景。
初访冯府,虽有友人电话引见在先,我仍难免怀有惴惴之心。这当然是因为内心明白此番造访的,是一位声名卓著的红学权威,再者,如何寻找最适宜的契机开口索求文物,而不至于被拒,该是有些讲究的。不知何时,冯老已立在门口迎候,却并不打断这院中的交流,直到我发觉这一点,疾步上前,才微笑着伸出手来,将我接进门。于是,我们间的谈话,就在寒暄中开始。冯老自道大病初愈,精神不济,我在旁观察冯老,面色白皙,略显浮肿,头发也有些凌乱。言谈间,冯老态度和蔼温婉,语速不快声音不高,大都时间顾自眯着眼说话,偶尔转头盯视你的那一下,会让你觉得仍有异样神采。夏老师倒是善解人意,也热情,一边泡茶一边拿出可口水果招待我,大都时间就在一旁静听,偶尔见有些冷场迹象,便恰到好处地插话,与我聊起家乡名胜莫干山的情形,这令我松弛许多。
冯老显然异常在意地方政府对文化的重视与建设情况,在他的连绵追问下,我细细介绍了家乡近年来文化工作的创新举措与绩效,特别是重点突出了地方政府对于俞氏家族文化的整理传承工作,包括重建“俞平伯纪念馆”、筹办全国唯一的县级红学研究刊物《问红》等,冯老一直侧脸静听着,极其认真,并不打断我的话,直到我讲完,才总结性地强调说:“好的好的,但这都是必要的。要知道,俞平伯这样的文化大家,实在难得,何况还有他祖父俞樾。对如何一个县来讲,即使仅有那么一个,就是至尊宝贝。”
谈天说地之时,我自然也没忘记此行的使命,见冯老情绪完全松弛下来,遂寻机单刀直入,直接提起他的那件藏品,即俞平伯先生手书《明定陵行》的扇面墨宝。安坐在沙发上的冯老当然对此并不意外,总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俞平老的这墨宝确在我这。一首七言古风题在扇面上,写得精妙,不可多得!”听到这里,我神经迅即紧张起来,急于听取下文,当然也不便插话,冯先生停顿了下又继续言道:“俞平老这件墨宝,理应让它展示于世人!宝物本就非我所有,原是刘海粟先生生前所藏,是他儿子在上海开画展时,把这件藏品相赠予我!——”
眼见得时机成熟,箭在弦上,我也就不再迟疑,直接向冯老表达了此趟专程北京行的目的:红学大家俞曲园、俞平伯的故里,就在浙江德清,且史上首位研究《红楼梦》的戚蓼生,也是德清人。我们的博物馆,有专门陈列俞平伯先生的一些遗物,也有几件墨宝珍藏。俞平伯先生的这件墨宝,如能落叶归根回到故乡,永久保存在德清博物馆,应堪称完璧:“不知冯先生是否认可?”
冯先生仰脸一笑,当即对我的提议点头表示认同,但却并未马上起身取来宝贝交我。见我既惊喜又若有所失的神色,便又微笑道:“家里东西堆放杂乱,这柄折扇我可藏得好,容我身体好些,慢慢寻找出来。我还考虑为这段事提写几句话,恐怕还得劳烦你跑一趟。”临别冯老的话,算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
三
再登冯其庸先生家,已是大半年之后初春某日,京城里乍暖还寒,灰白萧索是主色调,不过总难挡春意勃发。我对此行能够达到目的充满信心,随行同事也是兴致很高。就我而言,有了前次造访的铺垫,如约再访冯府,明显就轻松自然一些,办事也顺利得多。
冯老明显精神不错,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一件中式布衫虽显旧却挺括。出人意料地冯老见面先就调侃我,这是“要割肉来了”,说得满屋哄笑,继而并没有废话,直接爽快地拿出了我们求之若渴的宝贝,那把俞平伯先生题词的折扇。只见冯老从一只帆布口袋中抽出折扇,小心翼翼地打开。又一手执扇,一手点着扇上俞平伯先生题词《明定陵行》,为我轻声诵读了一遍:
大峪山前野殿荒,秋风飒然秋草长。悬梯斗下八十尺,眼中兀突金刚墙。
无端瑶阙埋黄埃,券拱三层迤逗开。只道千秋巩金石,那知弹指轻尘炱。
宫车晏晚定陵路,世态云衣几朝莫。王侯万骑送北邙,难救君家一抔土。
赢得飞龙玉座寒,强携金盌出人寰。昭阳无福眠云母,犹戴珑玲九凤冠。
役民地下兴华屋,不意儿孙亡国速。金高未餍狂夫心,巢倾忍听千家哭。
远从涨海浮明珠,时向深山仆大木。
读毕,冯老意犹未尽,又为我们解释道,可惜扇面篇幅有限,俞平老的词还不完整,其实还有一小部分未能题上,是美中不足。(事后,我特意抄录全了剩余词句:
妖书梃击尽奇谈,专宠争储皆乱局。
青史何曾判是非,牛山何必泪沾衣。南屯不落新欢笑,废垄残丘对夕晖。)
定陵为明朝的皇家墓陵,里面埋葬着史家争议颇大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俞平伯先生这首游历诗,直抒胸臆,臧否分明,后来评家各有见解,不一而足。我倒对发生于这把扇面上残缺的题诗现象,才耐人琢磨,觉得这遗漏的后三句,恰恰是对全诗主题的提炼与升华,最能体现作者深邃心意,所以原本是最不可或缺的。作为大学问家的俞平伯,酝酿题写扇面前,不可能不作整体布局的考量而出现断章现象的。
不过当时在“瓜饭楼”书房,冯老并未为我们点穿这层意思,当然我的注意力也未在那。而且让我感佩的是,冯老果然没有食言,特意为扇面题写了说明文字。冯老的楷书题词,书写于扇面下方部空白处,接近于扇钉部位。一笔流畅朱墨行书小楷,颇具古吴文徵明书法风格:
“此俞平老手泽,由上海刘海老后人转赠,今即归之俞老纪念馆,得其所也。冯其庸记。”
寥寥一语,就将折扇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楚不过,整段文字全是平和地在记述事实,惟句中那“得其所也”四字,自带感情色彩,欣慰与温情之情,跃然纸上。我手捧折扇,细细端详先生题词许久,心中涌动阵阵浪潮。冯老一笔老道的楷书,极其清雅又端庄,因为是用的红墨题写,因此而显得异常夺目耀眼。
不仅如此,冯先生犹记得前次初访时我提到,德清县有关部门准备筹办一本面向大众的红学刊物的事,欣然应邀提前题好了刊名“问红”,一并交于我手中。冯老的刊名题字,既让尚在襁褓里的小刊物有了不低的身价,也为杂志的办刊质量树立了同样不低的标杆。
从冯老家里亲手接过扇面,此行我的目的已然达到,而且实际上收获大大超过预期。我遂真诚地代表地方政府,向冯老的义举表达了真诚的感激之情,并表态将组织一场捐赠仪式,希望冯老能够亲临德清现场。冯老礼貌地欠身予以回谢,并一再谦虚地强调这是他应该做的事,然后诚恳地说到:我何尝不想去啊?无奈我的腿脚不好,完全不听使唤,怕是要有负于你们的美意啦!
四
一把有着两位泰斗级红学大师题诗落款的折扇,历经俞平伯、刘海粟、冯其庸三位名家的巨手,又添积了学者张建智的心血,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归到了俞平伯先生的老家德清。“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红楼梦第五回》),世上事毕竟有缘。如今,能确保后人永远欣赏到这精美的扇面,这是有着红学渊源的德清之幸,也是民众之幸事。站在另一个视角看,也是红学领域的一种功德圆满。由这把《明定陵行》折扇,我联想到了隋代展子虔的名画《游春图》,当年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先生,曾经用二百两黄金,自洋人手中购回,再捐献给故宫收藏。张伯驹这般义举的动机只有一个:珍贵文物假如流失海外,那就是“天大的事”。从这个意义上不能不说,冯老有着一个博学深邃、高风亮节的灵魂!
俞平伯先生的家乡德清,也将一把折扇落叶归根这件事,视作为“天大的事”,特地于县博物馆举办了隆重而简朴的收藏仪式,然后将这件文物大展三周,再正式入库,永久收藏。其间观者踊跃,无不称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