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秀米
前日离开泉州,与友细数疗休养之得, 除去车马劳顿的恍而惚之,只记得在清源山,拜遇过一位“贤者”。
次日随同学湖畔访友,欲抬脚入室,但见院前门楣有字,其书“抱朴庐”,甚喜。抱朴,源见于《老子·十九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这巧遇定是泉州那个“贤者”冥冥之中的安排。
外观抱朴庐水墨色调,简单古朴。说实话,如果说院前残石憨虎陈年雕刻,因趣生情引我入内,那么一入眼的原木色柜橱,饭厅墙上素朴的字挂,桌上拾野的小菖蒲已经开始摇我心旗,抱朴的第一巧思竟在色素、材素以及义素的素简素饰。
因初见庐主,言谈交流时我不敢把我眼神里真实的无知用嘴巴亲口表达出来,简单说就是不敢多言。但庐主在讲述他是如何从朋友处看中一个石臼,请朋友赠予自己时的那种窃喜,上眼皮一左一右,像墨力很透的撇和捺,活跃在脸部,让本还算标准的鼻子显得很斯文很安静。我瞬间卸下面具,言语便少了禁忌。每每好奇地瞅上一件器物,他便回过头来细细解说,生怕少个环节怠慢了客人。无领的浅蓝色棉麻夏衣裤衬出白白的皮肤和萝卜干一样厚厚的双耳,似道骨仙风上天所授。不知是园子里的风还是空调的风吹到他衣角上,有股禅意经行于五官肤色和背影的细节里,让人不自觉会联想隐士,高僧,中医鼻祖或书画名家而肃然起敬。
因为眼力差,每每看人识物要花很长时间。我还在琢磨菖蒲叶子从盆栽石洞里伸出来的巧妙布景,主人招呼客厅喝茶。从饭厅至客厅,三五步即成,客厅于错层下层,二见静观堂字匾悬于月洞门顶。字如无捆绑散木状,横竖用力互倚,线条如军马休整,扎堆的扎堆,独处的独处。多看几眼就想拖出几根来玩玩汉字重组的游戏。同学大赞脚下石阶奇思异想,如云如浪,似有阶又无阶。而我只想简单打个比方就是条状堆放的巧克力被温热融化后的样子,有坨有陷有平实。我满脑子觉得像我懒成猪狗般的周日状,没有铃声,没有课堂,没有学生,就一滩烂泥样趴在想趴的地方。它也许也是这个心态,愿意的话睁开眼跟立在墙边的老木根对个话,想偷懒就等院子里的“昆冈”山风吹过来撩拂主人的贝阙宫珠分一杯羹。它的躯体岿然不动,已然不像我的当时,所有的器官都被分离,眼睛在巨幅条画的浓墨处,手在瓶罐的材面上,鼻子嗅着花植,耳朵听着主人古往今来的讲解。它们来不及复位,我被分裂得只剩心脏独自工作。它每一次跳动,都像在问我是不是这些路边购得的顽石,亲手绘图的瓷器,气宇非凡的亲笔墨画,友人赠予的器物,园子里折下的枯果木枝和野采的盆栽绿植,它们都是散落在天涯的同一个母亲的弃子,因为相同自由、淳朴、真实且大气的DNA而一起回归抱朴堂,正是如此,他们才是庐主钟老师用情至深的物华天宝。
无知不只是让我无力深度欣赏庐主苦心收集和创作的古玩和书画,观望潜于抱朴芦后庭的小院也未必是件简单的事情。潜院不大,约摸四五十个平米,却是钟老师口中的“小题大作”,筑石山,挖鱼潭,植双松,栽花竹,刻字塑形,且花草树石皆有姓名和籍贯,我无法把庭园的设计和最终的生命形态与他细白的双手和大脑联系起来。把提炼过的大自然的沙盘刻在脑子里需要怎样的中央处理器才能实现啊?
山石无言,水流于缝隙汩汩而出,与潭鱼嬉闹,竟有出奇的清欢,引得隔壁的凌霄花纷纷伸蔓探枝,朵朵橙红小花摇曳得刀劈斧砍的“昆冈”石林也尽显温柔雅俊,潜院像个讷于言辞的男子,被邻家的女孩瞅见了内敛的深情。
看尽了仲夏的老树高枝,潜院年纪尚幼的常春藤让我神往,它缘壁而生,攀枝而上,不惧冷热不惧生死,可爱,俏皮,单纯,它无拘无束,向上,向远方,用涉世未深的童年守着抱朴的魂。
或许那个泉州清源山智慧贤达的老者和这个一眼阅千年的庐主也会像我一样,就这样慈爱地看着它,不想它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