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圣昌
1913年,风云诡谲的年代,在上海租界里,有一批前清遗老,他们不问世事,对民国革命心存疑虑,对前清又无比留恋,如今因为失去俸禄,依靠有限的资产糊口,这年农历三月初三日,旧时习惯是上巳节,要举办修禊活动。当年山东临沂的王羲之在癸丑之年上巳日来绍兴修禊,写下著名的《兰亭序》,此时兰亭修禊已经过去1560年,恰逢是第二十六个癸丑上巳。因此沪上遗老都希望能够再次欢聚一堂,习“修禊”之美事,传承当年王羲之的风流雅事。而据他们所闻远在北方的梁启超已经在召集名宿要办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巳修禊活动。
就在沪上名宿翘首盼望修禊之事,他们便在三月初三的前几天,纷纷接到了修禊活动的请柬。这次修禊活动的组织者是沪上有名的湖州丝商刘承干和周庆云。刘家和周家都是湖州南浔人,在上海拼搏多年,如今都已成为沪上巨富。他们的祖先在前清时期即在沪上开丝行,做生丝出口的生意,鸦片战争以后“五口通商”,洋人在上海开洋行,生丝出口的重点也从广东转移至上海。他们如今富裕了,看见遗老落魄生活贫困,便心有戚戚焉。
为了将修禊之事办得隆重,他们事先确定修禊的地点,选在当时沪上颇为热闹的娱乐场所“徐园”。“徐园”又称“双清别墅”,位于康脑脱路即今康定路上,徐家祖籍浙江海宁,徐家兄弟的先父徐鸿逵,字棣山,太平军入浙江时到上海开丝行,做英商洋行买办,遂成沪上巨富,于1883年在闸北唐家弄购地三亩建一座私家花园“双清别墅”,又称“徐园”。园内建有十二景:“草堂春宴”“寄楼听雨”“曲榭观鱼”“画桥垂钓”“笠亭闲话”“桐荫对弈”“萧斋读书”“仙馆评梅”“平台眺远”“长廊觅句”“柳阁闻蝉”“盘谷鸣琴”。徐棣山经常在园内会友,赏菊、品茗、开曲会,据《中国电影发展史》记载,中国的第一场电影也是在徐园放映,是一位法国人1896年8月11日在徐园放映了一部短片。到十九世纪末,由于上海公共租界不断扩大,闸北地盘日趋城市化,徐园幽静的环境已经不存在,徐园的地盘便被用作房地产。1909年,徐棣山已经过世,徐棣山两位儿子徐贯云、徐凌云又在沪西康脑脱路上辟地建“双清别墅”,其规模其样式均模仿闸北徐园。许多游客也习惯称它为“徐园”。
据刘承干《求恕斋日记》记载,参加徐园修禊的名士共计二十三位。他们是:乌程刘翰怡、安吉吴昌硕、山阴俞瘦石、贵池刘世珩、铁岭郑文焯、余杭褚稚昭、海宁许子颂、太仓钱听邠、太仓钱履樛、泾县朱念陶、钱塘吴子修、番禺潘兰史、海盐沈絜斋、阳湖汪渊若、归安陆纯伯、江阴缪筱珊、阳湖刘语石、石门沈醉愚、钱塘杨颂庄、临川李梅庵、辽阳杨芷晴、秀水陶拙存、乌程周梦坡。
这批人,大部分为前清遗老,有的中过进士,有的中过举人,像缪筱珊、杨芷晴、李梅庵、吴子修便是进士,中举人的就多了,陆纯伯即陆树藩,是湖州藏书家陆心源的长子,中恩科举人,刘翰怡是刘承干,周梦坡即周庆云,周庆云还是带病出席。
辛亥以后,刘承干从南浔搬到沪上居住,他那时不惜花巨资收罗图书。张元济,号菊生,浙江海盐人,清代进士,当时正在上海商务印书馆担任经理一职,商务印书馆每一年都要刊印大量的图书,刘承干的藏书为张元济校勘提供很多的便利,而刘承干收购图书遇到版本目录上的问题,也经常向张元济请教,因此他们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关系。这次修禊活动,刘承干也没有忘记邀请他参加,可是张元济因为商务印书馆事务繁忙,没有赶上参加。
《张元济全集》中有张元济致刘承干的书信,谈到了这次修禊活动。民国二年四月九日张元济致刘承干信中说:“徐园修禊承招,极愿趋陪。如能抽身,当将《三国志》首册带呈台览。如不克到,可否请阁下于今日午后五时半枉临敝寓一观,藉以决定。”民国二年,即1913年,四月九日,农历即三月初三日。刘承干在修禊当天收到了张元济的回信,果然没有见张元济过来,知道他一定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脱不开身。修禊活动在中午举行,大家吃饭饮酒,互相传观书画作品,然后又集体拍照合影。到下午结束后,刘承干又邀了郑文焯赶去拜会张元济。
《求恕斋日记》详细记载当日修禊活动:“是日为修禊良辰,又适逢岁在癸丑,余与湘舲作主人,故起身甚早,十一点半至梁溪旅馆,邀郑叔问同往徐园修禊,到时沈絜斋、吴子修、陶拙存、潘兰史、杨颂庄、褚稚昭、沈醉愚、俞瘦石已先在,出书画卷互相传观,未几,钱听邠履樛乔梓、刘聚卿、刘光珊、汪渊若、朱念陶、吴昌硕、许子颂、陆纯伯、缪筱珊陆续来,湘舲亦扶病至,遂入席,稍坐,杨芷晴来。酒半至中庭摄影,李梅庵适至,与焉,然梅庵不先不后恰在摄影之时举动之间,若有前定,可见饮啄之说殆非诬语。照毕,重入席畅饮而罢。余与叔问、醉愚同车至长吉里访张菊生,出元板《三国志》见示,审视之,即前刘少卿所携来者也。”
在波云诡谲的民国初年,徐园修禊活动是另一道风景线,它反映了遗老族渴望自由追求文化娱乐的知识分子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