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林华

　　骤然面对满屋子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被邀上主席台致辞的老常，多少有些紧张与局促，刚开口讲几句，古铜色的脸上就冒出几滴汗水来，于是忙不迭地找着纸巾擦试。此时，会议室门窗洞开，陇中大地异常难得地下起了细雨，急而密，将原本满目层层叠叠、沟沟壑壑的黄土高天，统统遮蔽了起来，令初来乍到的我恍惚间疑似仍身在江南。室内只是稍微有些闷热而已，我暗想，这可不像是一个见识过大场面的人那？这么一想，反让人对他的敦厚淳朴心生好感。

　　老常的大名叫常海增，是土生土长的甘肃省定西市通渭县常家河镇的一位农民。乍一照面，老常显得异常普通，长得壮实硬朗，剃一平头，身子微胖，肤色黝黑，显见得是常年劳动风吹日晒的结果，与我们颠簸车行一路所见的扛着农具去田里，或端着海碗蹲着吃饭的老农，真没什么两样，再想这也毫不奇怪，老常本来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嘛。也就刚过半百的年纪，老常脸上的皱纹倒似乎显得多了一些，倒平添了他的凌厉与沧桑感。

　　难免要说到那些个如潮而至的荣誉，老常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带过，还一脸真诚地连称“不敢当啊”，待到回忆曾经的苦难家境，贫病早逝的父亲，老常才真情大流露。眼眶里似乎噙着一丝泪，像是要哽咽！我不由得由衷感慨，老常不简单，早已是能叱咤风云的角色，难得还保留着一份真性情！

　　是的，与一般农民相比，老常可不普通不简单，他如今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更为显赫的是，他曾被评为“全国脱贫致富先进个人”，进过人民大会堂，受过国家表彰。换句话说，老常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仅仅一天下来，我就见识了老常不寻常的那一面。比如，他穿的白衬衫钮扣，一直扣到挨到脖子，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大咧咧地敞开着衣领。改天他换穿一条深色T恤，仍然没忘记扣上一个钮扣。整天在黄泥地里走动，可他穿的皮鞋，几天下来依然是锃亮的，显见得是每天都收拾过的。当然我明白这些发现都很表层。

　　即使在座谈结束后的餐叙时间，老常也是全场无可置疑、深受欢迎的主角。我仅在与他合影的短暂间隙，觅得聊天的短暂机会。得知我来自浙江北部，老常不假思索地脱口而说：“哎呀，那是杭嘉湖平原呀。天之骄子，鱼米之乡，好地方啊！我虽然没去过，可是我神往。我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可是身在天堂的中央哩！”说实话，老常的这话让我大生好感，这倒并非因为他夸赞了我家乡的缘故，而是让我瞬间觉得，这是个人物，率真，还有见地，值得交往。说完这话，老常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眯小的眼睛还不忘用余光打量着我，大抵是在观察我的反应。那一刻，我又仿佛窥见了他那一点点有趣的狡黠。

　　因为家境贫穷，老常的童年岁月满满都是泪。首先是没上过几天学，吃了没文化的亏，其次是因缺医少药，甚至连性命都几度不保。老常特别提到，童年时得了脑膜炎奄奄一息时，家人满怀悲痛把他送到类似太平间的土窑里，是一位同族的长者，把他从停尸的土台子上抱起，通过在后脑勺扎针等土法，才让他走出死亡之门。由此，待他创业成功，手头宽裕了一点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办学校办医院。老常誓言要让全村的娃娃们，都能够接受相对较好的教育与医疗，一口唾沫一颗钉，他真没有食言。

　　当然，老常更魂牵梦萦的事，还是如何帮着自己的乡亲尽快脱贫。老常生活着的这块土地，可是老天爷也亏待的地方。想当年，左宗棠写给光绪皇帝奏章中曾痛陈“陇中苦瘠甲于天下”，贫瘠，是世世代代在干旱土地上辛苦刨食的陇中人的宿命，一句话说得多么虐心。今天我们寄宿的常家河，不知何年何月起，就悄无声息地落位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大山腰窝里，百来户人家的规模，土墙围起的院落参差错落。院墙外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塬，都是缺乏营养的黄褐色。我很自然地想到来此的这一路上，司空见惯的，黄土高原上沟壑纵横的山丘一般，大山小峦，沟沟岔岔，汪洋恣肆。灰头土脸、草木不生的山塬因因常年缺水而开裂，又会因偶尔躁狂的雨施暴后，冲刷掉成块黄土，让土地开裂成沟渠状，如同冬日的寒风肆虐，让道道皱纹过早爬上一张张老脸。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偏偏老常不认命，仗着年轻胆壮，走出大山在外闯荡，硬是拓展出一片天地。其后，又在党的脱贫攻坚行动召唤下，老常没有半点犹豫，勒马回首，到家乡创办了常家河福兴德田园综合体，在小镇先后实施了万亩山楂种植示范、珍禽动物养殖、智能温室大棚果蔬采摘等示范工程，构建了集农业示范、文化展示、风情体验、休闲娱乐为一体的综合性生态旅游景点。“装点此江山，今朝更好看，”山楂小镇，就这样在莽莽的陇中荒原上横空出世，并一天天地成长壮大起来，直到长成今天这般连片成块的规模，和满山苍翠的模样，惹人怜爱。

　　时令尚在七月，未远到山楂的收获季，但当我们走进枝繁叶茂，蔚为壮观的山楂林，任想象力再有限，也完全能够憧憬那喜获丰收的情形。待到秋收季节，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一枝枝山楂树那婆娑虬曲弯弯垂下来的枝条上，万千绿叶间，定然是缀满青里泛红的灿灿果实。那片片焕发青春生机的山楂树，已然是令贫困岁月也要低头屈服的山楂。要感喟这壮阔的时代这奋斗的人，像丹青妙笔，让贫瘠土地上长出的山楂树，不但收获丰硕的果实，更收获挺立的尊严和梦想！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是个农耕社会，千百年来，勤劳朴实的农民，世世代代守着那一点有限的土地，暮鼓晨钟，辛苦耕作，靠天吃饭，仍然摆脱不了贫穷的命运。穷则思变，好在总有不屈从于命运摆布的平民英雄，在时代的感召下，做着脱贫致富、改变命运的不懈努力。日逐一日，年复一年，令山川面貌改观，令人们气色大变。岁月峥嵘，各领风骚，在祖国辽阔的大地上，这样的优秀儿女并不罕见。这些年，我曾经与川西小金县的一位藏族妇女有过工作交往，感佩于她的非凡付出，千辛万苦地探索脱贫之路，终于夹缝中求生，带领全村藏民种植玫瑰，一举摘掉贫困帽子，因而被人尊称为“玫瑰姐姐”，同样被评为全国脱贫致富先进个人，走进人民大会堂。

　　随意给人起外号，当然算不上是件有礼貌的事，但既有“玫瑰姐姐”佳话在先，我仍然想不揣冒昧地，称呼常海增一声“山楂老常”！

　　相信老常不会责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