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爱英

　　很多次读余光中的《乡愁》，读到他的忧伤，而更多更烈的乡愁是无以表达的，只能靠我们一颗小小的心去感受去承受。或者，于我来说，一棵棵的果树就是乡愁的地标。只是，当有一天，村庄的旧痕无处可寻时，心中这千丝万缕的乡愁该到何处安放？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鲁迅《秋夜》里的句子，我家门口也有一株枣树。一个名叫阿三的大男孩，总喜欢拎起我，做着要把我扔进河里的动作，我就紧紧地抱住河岸的枣树大声呼救，最后在一片笑声里，我毫发无损地被抱到门槛上。玩笑开多了就成了一个恶梦，每次看到阿三我就会跌跌撞撞往屋里跑。很多年后，某个寒风如刀割的冬天，阿三因癫痫发作把自行车骑进了冰冷的水塘里。记忆里的阿三高大俊朗，热情友善，会修家电和自行车，出身亦好，父亲是渔管所干部，母亲不仅漂亮还会唱戏，还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姐姐，每次读到《红楼梦》中写晴雯的那句“养着‘葱管’一般三寸长的红指甲”，我都会想到他姐姐。而阿三就那么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这一生。没有了阿三的村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我家门口的那棵枣树也因筑河堤不见了，河对岸的人家却种下了两棵枣树，慢慢地长高，长成了鲁迅笔下的枣树。在台风过境后，那枣树也会落很多枣子，只是没有人再去捡了。

　　世界分分秒秒在不同，有些瞬间成了永恒。水乡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寒冷寂静，在我的离开与归来、归来又离开中，村庄里种成了大片的枇杷树，它们在冰雪里开出满枝桠的白花，在浅夏里挂出金色的果。每年五月，我站在河岸上剥食枇杷，将枇杷核用力抛出去，在抛物线里想起那个叼烟斗的老奶奶。很多很多年前，老奶奶家门口有一棵大枇杷树。每到枇杷熟时，她就坐住在门槛上一边吧哒吧哒地抽水烟，一边守着枇杷树，我们几个小孩便装着去她家门口捡石子，几只小眼睛瞟的总是枇杷，心里盼着老奶奶走开，好寻得一根竹竿去打枇杷。只是从来没有等到过她站起来，只能悻悻然离开。长大后，不论是塘栖的枇杷还是雷甸的枇杷，总也比不过儿时眼睛里印下的那一树。那个叼烟斗的奶奶成为了我向往的样子，有一天，我也想成为一个眯着眼抽着烟任时光袅袅而去的人。摘下树枝上的最后一颗枇杷，田野里的稻谷笑弯了腰，真正的夏天来了，桃子也甜了。四五岁的年纪，母亲带我去她婶婶家，小外婆笑眯眯地捏着我的脸蛋，打开抽屉把一只红桃子塞我手里，那桃子又软又甜，我舔着指间的果汁意犹未尽，便又蹑手蹑脚地移到了放桃子的抽屉前……待到母亲发现我在偷吃时，我已在吃第三只了。这事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成了别人调侃我的一个笑点。小外婆家门前种了几棵桃树，左邻右舍的人家也种桃树，每到春天桃花如约而开，一片片的粉霞笼着村庄，蜜蜂在桃树林里追着花，我们在春风里追着蜜蜂，“人面桃花”的故事离我们还很远，只觉桃花好看，桃子好吃。如今桃花开开落落几十遍，懂得太多的我们再也吃不出从前那只桃子的味道了。时光从浅夏走到了盛夏，在最酷热的午后，仰起头看一串串的葡萄在木架子上闪闪发光，每隔两天我们都要用小手去捏一捏葡萄是不是变软了，那硬邦邦的感觉真是叫人沮丧。儿时不管紫葡萄还是青葡萄，我们都叫水葡萄。奶奶说七夕节的那晚上，小孩儿躲在水葡萄架下就可以听到牛郎织女的对话，我们试了好几次，每次都只听到了犬吠和虫鸣，但童话不曾破灭，我们一直相信美好，相信明天。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时光走过了未夏，秋天上场了，寓意着“事事如意”的柿子也成熟了，在秋日晴空下，柿子就像贴在村庄上的一个个喜字。平生我最爱柿子，小外公家的水塘边有一棵耸入云霄的柿子树，外出工作后，小外公每年都会替我藏起一竹篮柿子，盼我回去。一直觉得柿子的甜与其他水果不同，是甜到心窝里的那种甜。

　　小外公是外公的弟弟，一生未娶，年老后随小舅生活，他劈柴、搓草绳、种菜，总是尽力在干活，要显得自己不是那么多余。我们都很爱他。我小时候爱画画，他就拔小白菜去街上卖了给我买蜡笔，我考了好成绩，他就拎一个草绳团子到街上换钱给我买吃的。有一年暑假里，他捕到了一条大鱼，带着我冒雨划了木船去镇上卖鱼，两个人欢天喜地的样子永远深刻在我的心里。小外公有点嗜酒 ，会摆酒摊，一碟咸菜或两块干鱼就能佐酒半天，无儿无女的他活到了86岁，一生不曾进过医院，在他身上，我读到了生命的坚韧与广阔。每次想起他的笑容，真的如柿子般一团喜气。在乡下，很多的果树都是大家随手捡来种下的，人们都抱着能活就活的心态，不看品种，随它生长什么样子都不在意，能结果子最好，不能结就当景观养着看也好，这是乡下人的生活态度，也是一种生活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