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根林
家里的电话机响了,是老王打来的,问我在不在家,说要送杨梅来。心头一暖,老王年年如此,总惦念着我。他乡下的亲戚每到杨梅成熟,便给他寄来几筐,老王总不忘分我一份。
杨梅生于长江流域以南。南方的果子熟得早,五月便渐次上市;北方的则迟些,约摸七月。我们江浙的杨梅,最是应六月的景。
老王是仙居人,仙居杨梅名气大,尤其东魁,个大味美。但我记忆深处萦绕的滋味,却来自江苏洞庭西山的杨梅。那是我平生初尝杨梅的滋味,烙印般刻在了舌尖。
洞庭西山在太湖的北面,我的城在湖之南。晴空万里时,能望见远处黑黝黝的山岛轮廓,横卧水天之际。若论直线,不过半小时路程,偏偏隔着一片浩渺太湖。湖上无桥,想去西山,需沿着湖岸绕行,兜一大圈,极是不便。时至今日,我竟也未曾踏上过那座盛产杨梅的岛。
我家与西山并无亲故渊源。能尝到那稀罕物,全因我的发小——卫根。他家祖籍便是洞庭西山。他父亲年少时离乡谋生,落脚湖州,成家立业。每逢杨梅红透枝头,老家的亲人便思念起远方的骨肉。于是,摇着小船,载着满筐新摘的杨梅,穿风渡浪而来。
我那时便深深艳羡这份平淡却厚重的亲情。纵然日子清苦,粗茶淡饭,那份源自血缘的惦念,那份朋友间朴素的情义,却是岁月里最暖的光亮。
我和卫根同住西门。一条小河将西门分为上塘、下塘,我们两家都在上塘。上塘中间一条路,路南的房屋临河而建,路北则开阔些,房屋更多,还夹杂着些小厂子。那时的屋子多是低矮平房,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屋顶起伏的线条有些歪扭,却缠绕着西门独有的烟火气。看朝阳暮色涂抹屋顶,看波光潋滟,小桥静卧,颇有一番水墨画般的意境。
卫根家和我家只隔两三户。那时的邻里,不像如今高楼里老死不相往来。房屋相连,孩子们都是“散养”的,野到天黑才被父母唤回。街巷空地便是乐园,同龄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偶尔也斗点小心机。少年不识愁滋味,快乐在物质匮乏的时光里格外纯粹。我们那条街的同龄人,日后大多成了好友。我和卫根尤其要好,我不在他家,他便在我家,形影不离。
卫根家三间屋子紧挨着河边。后门口有处小埠头,洗菜洗衣极是便当。只是他家人口多,六七口挤在一起,便显得逼仄了。逢着老家亲戚来访,住不下时,他母亲便打发他来我家同我睡。我独有一间小屋,惹得伙伴们羡慕,常聚在我房里打盹、玩扑克。
有一回,夜已深了,卫根来敲门。说家里来了西山的客人,住不下,要与我同睡。我自是欢喜。那夜,我们聊的便是西山客人带来的杨梅。
从西山来湖州,得摇小船。借着西北风,小船顺水缓缓漂下,横渡风急浪高的太湖,进入南太湖的小梅口,穿过北门水闸,驶入市河,弯进我们西门的小河,最终停靠在卫根家后门的埠头边。
六月,江南正值黄梅雨季,阴雨绵绵,能接连下上好几天。
那日正落着雨。“太湖无风三尺浪”,何况风雨交加,行船何其艰难!小船就在这风浪里颠簸而来。亲戚们抵达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听说下船时衣衫尽湿,成了“落汤鸡”。这一份杨梅,送得实在不易。
次日去卫根家,便见桌上一只大大的圆竹编簸箕,里面晾着许多杨梅,还铺着些杨梅叶子——据说能防霉保鲜。杨梅娇贵,黄梅天又闷又潮,极易捂坏。那时没有冰箱,存不住鲜。卫根家人见我来了,热情招呼我吃。我兴奋地抓起一颗就尝。西山杨梅个头真大,紫红发亮,咬一口,丰沛的汁水瞬间充盈口腔,甘甜得很。他家的西山亲戚告诉我,这是乌梅种,品质好,特别甜。在那个年代,能吃到这样的杨梅,真算得上奢侈的享受。
本地从前不种杨梅,这些年山区也辟了果园。有一回,为解心中对杨梅的念想,随同事去果园采摘。杨梅树枝繁叶茂,树冠如盖,枝头缀满粉红、紫红的果子,衬着碧绿的叶子,煞是好看。随手摘下一颗放入口中,果实在舌上滚动,汁液染红了舌尖。多吃几颗,酸甜的滋味便盈满齿颊。只是这本地杨梅,个头小些,色泽偏淡,酸味重于甜味,终觉比不得记忆中西山的杨梅。
人对“第一次”的体验,记忆总是格外深刻,甚至能影响一生的偏好。无论日后境遇如何变迁,那最初的滋味总在心头萦绕不去。所谓“妈妈的味道”,所谓的乡愁,大抵如此。
如今早已不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保鲜、物流发达,天南海北的水果唾手可得。然而我对杨梅的味觉记忆,却固执地停留在从前。总觉得别处的杨梅再甜再大,似乎总欠缺了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滋味。
西门拆建后,那条从洞庭西山摇来的小船,便永远消失在了视线里。从此经年,再未尝过那洞庭西山送来的乌梅种杨梅。
更不幸的是,几年前,我的发小朋友卫根,竟因病早早离世。痛失挚友,令我哀伤良久,也更深切地体味到人生的短暂。唯有用心感受当下的每一刻,看淡些世事纷扰,生活或许能回归简单,发现其中蕴藏的精彩。
此刻,收到老王送来的杨梅,那些或甜或涩的往事又浮上心头。生活或许就像这杨梅吧,总带着一丝酸楚。酸里透着甜,甜里藏着酸,个中滋味,百转千回,或许正是人生无尽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