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晓慧
爷爷是在悄无声息中走的,睡梦中,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披星,乘风,想来,爷爷已回到了年少时候背井离乡的老家了吧,正是暮春浅夏,苦楝花开,紫色的云烟映衬着古镇的乌瓦白墙,乌篷船缓缓地从碧绿的水面穿行而过。
爷爷的人生就此画上了句点。从那一年,爷爷兄弟俩跟着他们的盲人寡母一路逃难,从绍兴的会稽山到湖州的莫干山麓下,落脚至此已经过去九十余年。爷爷是个光棍,他收养了我的妈妈当女儿,除了至亲与几个帮忙的村邻,我们短短一行送别了他最后一程。春日明媚,绿意葱茏,有荣有枯,不禁涌起酸楚,忽感爷爷的生命恍如草芥,尘烟,人生竟是这般渺茫。从此,爷爷也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
爷爷和他那个年代过来的农村老人一样,勤劳吃苦,没有一会能够闲下来。九十出头的年纪,他还仗着自己本事好,到菜地上种菜,去竹林里挖笋。好些年,他养了几只鸡鸭,生下来鸡蛋鸭蛋,就让我妈妈带去街上卖掉,换来的钱是舍不得用的,叠得方方正正地放在饼干罐头里。记得那时候附近的铁路常有运货的火车停站卸货,黑色车厢里装满了一袋袋玉米,爷爷就守着时间去捡一些玉米粒回来给鸡鸭吃。爷爷没有很大的本事,一生就是靠这些零活散活赚点小钱度生活,把我妈妈领养长大,又在妈妈成家立业后尽自己所能帮衬一把。
爷爷将妈妈视如己出,对我们也有一份隔代亲,我和弟弟小时候都是由他带大的。爷爷曾背着年幼的我沿转村子周边摘“红果果”,也会推着推推车带弟弟去街上逛荡。他每次去街上都会给我带回来一些零食,像鸡蛋糕、核桃酥、麦芽糖等。他知道爸妈给了我零花钱,但还是会再塞给我一两块钱。那时候,爷爷还会替爸妈跑腿到学校给我送东西。记得有一次,放学前忽然下起了大雨,爷爷一路走到学校给我送伞。可是,我却觉得光头的爷爷太难看了,故意走到别处不肯应答,任由爷爷去其他教室寻找,后来爷爷找寻未果便把雨伞交由老师再转交给我。
想起这些年幼的回忆,便想到爷爷并不是像后来年事已高,变得思维混乱、意识不清,而我们也渐生厌烦,他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墙角,喃喃自语却不知所云,斜阳照映着古铜色的皮肤,连同岁月深深地嵌在那些皱纹中。爷爷也曾知道如何出行,他带着年幼的妈妈从这边的小镇到另一个相隔略远的小镇去认亲做客,他带过小时候的我们到县城观光,还去集市交流会上买过彩票。在时间不断流逝、时代不断发展中,老去的爷爷也觉得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才慢慢地蜷缩在小小的院墙一角。更早一些年,爷爷带着妈妈跟着造房子的做泥水工,他一定也是个很得力的小工,拎水泥,传砖头,手脚利落。在我刚出生的时候,爷爷还去过杭州的奶牛场当过几年挤奶工,因为农活繁重,妈妈只好把爷爷喊回来看孩子,牧场的老板还觉得有点可惜这么勤快。我将记忆里妈妈说起带着小婴儿的我去杭州,别人说着“小伢儿可爱”连贯起来,不自觉有些眼眶湿润。
楝花落,春事空,我们也没有机会和爷爷好好告别。山高水长,此去一别,再无相见,仅以寥寥数笔作为记录。
那天是人走后的五七纪念,天气预报来日大雨,夜空一片昏暗,我们抬头瞧见远处有一颗星星发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