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婕妤
山里的两棵柏树是爷爷种的,它们守护着四座坟。坟头是连绵的小山,郁郁葱葱地长着各种小草。父亲的镰刀一挥,它们就像春雨一样掉落在空气中,其他人站在这两棵柏树下感受万物伏于清明的湿漉漉。
这四座坟,父亲和大伯也说不清楚葬的是谁了。我们统一称其为阿太。男阿太和女阿太,同眠在此处,已经无人知道他们的姓名和生平,时间催促栖息地冒出绿色的小草,以抚平他们存在的痕迹。父亲一铲土盖上坟头,用我们的思念暂且将他们留住。我和母亲在坟前用笤帚清扫,随着硬质的竹扫帚在地上划过,翻出泥土的腥味,也替阿太们扫出了一个小小的庭院。
等我们将整座死后居所打扫干净,父亲扎进旁边的竹林,不久后带回来一根细长的竹子。他麻利地将五彩的春幡挂在竹子的枝上,随后削尖的竹竿的尾部,然后往高耸的土堆中插入。春幡立刻随风舞动,成为山中最醒目的存在。
根据老一辈的人的说法,春幡是指挥逝去亲人找到回家路的旗,是山中一团不会伤害森林的火,是一双凝望着远处的眼睛。
春幡飘动了一会,忽然垂落下来,紧接着便是大雨。之前为四座坟做的清扫,使我们现在完全暴露在大雨中,雨珠朝着我们的身体砸下来,在衣衫上砸一个深色的圆点。用双手遮头也无济于事,父亲大喊让我们躲到柏树下,我着急忙慌地跑过去,肆虐的雨忽然被屏蔽。这两棵肩并肩的柏树已经长得大了,我小的时候来,它还没有那么茂密。现如今,柏叶一圈一圈平铺着伸展,将雨珠堵得密不通风。那些跳落在它身上的雨点,无法向下渗透,只能顺着它的枝和叶,灰溜溜地滚到它的枝尖,汇流而下。两棵柏树的树冠都很大,站下我们上坟的一群人绰绰有余。
柏树,长成了柏伞。
我们在伞下等了好一会。父亲用树枝刮鞋子上的泥,他算是同辈人中,善于用锄头和镰刀的人了。但他和山林相处时,也远算不上从容。我更是挥不动镰刀,只能傻呆呆地站着。母亲为此发过愁,她想象自己死后,女儿既砍不动树枝、又撬不动两添土,只能仍由树木疯长,掩埋她的居所。她同父亲说,不要指望她了,她会什么?她能记得清明就不错了。父亲觉得很对,于是扭头和我说,他要将骨灰撒到附近那条江里。
我低眉看着四座连绵的坟,对父母谈论的死亡缄口不言。
绵绵的春雨中,我难以遏制地想到自己的归途。很早之前就没有土葬了,我死后,会躺进墓园。来扫墓的人,无需带锄头和铁锹,也不会有竹竿和春幡。那时候我灵魂自由地来去,并不拘束于一方,不在乎。但我大约会在死掉之前,在墓前种两棵柏树。
等它十年二十年,撑开一对青青的柏伞,收留一群清明遇雨的人,替他们拂去肩上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