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沈旭霞
他从北方来,是画家。我记得,他从不画运河上航行的现代化快轮。
“这些太快,无法把握。我偏爱运河两岸人家的景物,偏爱长长的运输拖船,船体载满黄沙、石头,或各种各样的货物,吃水量几乎到底,在水面上行行出出。也许是水的缘故,拖船在河流间缓缓而行,远看似飘,近看也不重。即使船体载满货物,在水面上行,看起来还是轻盈的,因为水是轻盈的。我跟随,沿岸寻找;拖船往往是一家人家,被你们称为船上人家。女人和大点的女孩,时不时打桶河水,用拖把清洗桐油漆过的舱板,舱板干干净净。男人女人,几乎都赤足,但老人和孩子穿鞋,男孩脖子上挂百岁银锁,女孩左手戴龙凤银镯子。船舱顶或船头船尾种着一些花花草草,比如凤仙花等,还有几盆翠绿的油葱。阳光下,银锁、银镯子,亮闪亮闪。夏天紫蓝、粉红、玫红凤仙花静静的。爱美的半大姑娘,轻轻掐几朵最艳红的凤仙花,染指甲,对着光线,向上伸展手背照着,问小阿妹,阿姐指甲好看不?嫩手上的红指甲在闪烁,银镯子好像也被染红。小阿妹点点头,盯牢漂亮的红指甲说:‘到十岁,不九岁,我也染红指甲,十一岁,考越剧团,十六岁当头牌花旦,唱戏给老外婆,她最喜欢听越剧。’此时,凤仙花娇艳多色,衬托绿莹莹的油葱;真美!留在我的画笔中。”
旧年,画家与这家船上人家有交往,到这里,就会带斤红糖,去看一头白发的老外婆。拖船就停在那边,老外婆吹着从水面上飘过来的凉风,在漫漫时光间,听着小外孙女的理想,感受运河的富足和悲悯,并想起那年发大水,受灾日子,就唠叨自己每天淘米会从淘米箩,抓出两把米又放回米缸。备战备荒。有时鱼会从水中跳上舱板,小鱼放回河里,大鱼留下。摘把油葱烧鱼,满船满舱,天空河面,充满鱼和葱的鲜香味。老外婆说的,画家爱听,还偏爱河流、河道、竹排、木排,同时被木头小船、木鸭(鸬鹚)捕鱼的“木鸭船”,深深迷惑。
那年我经常在运河边闲逛,看看流淌的河流和水边一切生灵;哪怕一声水鸟叫,一朵野草花,令我恋恋不忘。我与画家在运河边相识,成为忘年交。
一天清晨,画家站在河埠头,那里有条老街和老房子,还有近千年的古银杏树,证实这地方如此沧桑古老。
就在那边,在街口拐角转弯处,有一小片阳光,照着那处青砖瓦房。只见一位姑娘,穿件明黄色绒线衣,手提白铁铅皮水桶,从画家身边走过,去河边拎水。他窘迫激动地望着她,心中充满神秘的念望。初见那一刻,他欢欣低吟:“你苗条娇艳,像一枝黄灿灿的虞美人花。若能再见,我会天天等你。”画家画了张虞美人;一朵明黄色虞美人花,斜靠深褐色木格子老窗口,那是姑娘的家。清晨尽含青春气息;他俩在朝阳下,通过小小的窗口,那片小小的阳光,相望微笑,约定几年后见。“你怎么这么好看啊!我要娶你……”运河流域从此处穿越东流,水浪拍打河滩上一丛丛水草,涂抹上一层暖意。他站在河边,久久凝望,似见灿烂明天。他对我说已把这里当作家乡。
谁知,有一天像虞美人花似的姑娘嫁给了搬运工,苗条秀丽的她与矮壮粗糙的搬运工配成对。隔壁那个把蓝色旧丝绸罩衫洗得清清爽爽,白发朝脑后梳个发髻,插株香草的阿婆,见那对背影,摇摇头说:“鲜花插牛粪。”姑娘的母亲捏着衣裳角说:“搬运工多劳多得,女婿有力气,月工资八九十块。阿婆可听说过,这里管上千人的丝绸厂厂长,也只有六十块工资,厂长还是南下老干部。阿婆你不是不知,上几年她爸的船翻太湖身亡,家里还有四个男孩,就靠几个少许救济金过活,日子过得可叫艰难不说,又遭自然灾害。她几个弟弟都要吃要穿要读书,女婿每月补贴给我们三十三块钱,三三为定,这是我嫁女儿的条件。我没办法,心里舍不得她啊!”她想起女儿出嫁前那天,哭道我手心手背都是肉,而姑娘对母亲说十根指头,都有长短。但自己忘不了,前月里,最小的弟弟肚子饿,去捉野猫,想吃猫肉。猫趴矮墙头,他爬去抓,由于肚子饿,没力气,结果从墙上跌落,摔断了腿,去医院接骨,花了好些钱,都没看好。小弟瘸着腿,在屋里转圈圈,连喊饿饿饿。她狠狠抹把眼泪,不说话;家境如此,心疼小弟,嫁搬运工,为娘家作出牺牲。
当画家出现在老街一边的老房子前面,寻找姑娘,她早已嫁为他人妇。
她看上去劳碌疲惫,匆忙踉跄,身上再也没明黄色的光泽。她带着幼小的女儿,大的走前面,左右两手,牵两小的,正从画家身边走过去,却不认识他。水边那些在春风里生长,被夏风抚摸过,又被秋风丢弃的水草,一身绿衣已枯黄。从河埠头望过去,小小的窗口依旧,像一张凝固忧伤的明信片。画家站着站着,随之取出珍藏的虞美人画,低语我忍不住“写下你的名字又把它撕碎,如果那时身边有你,说不定我就在这里结束旅行”。他临走时,难过失落,忧虑担心地问我:“她过得好不好?”我说她脑子受伤,时常失忆,才不认识你。画家沉默许久后,离开。走了。远了。而我只是不忍心告诉他,她丈夫,那搬运工,一天醉酒,骂她只生赔钱丫头,拎起她的头发,朝一边石头墙,狠狠撞去,结果她头被严重撞伤,坏了脑子。
这时,那朵虞美人花,又在何处?
冬天,寒气形成水边的薄雾,裹着她(曾经那位姑娘)的身影,也许是冷空气的刺激,令头脑暂时得清醒,就往娘家跑,想回娘家住。她母亲说不行,不许扔下小小女儿不管,再说你有男人。我们规矩人家,有家教,不许住娘家,分居破坏双方感情,老话说夫妻船头吵架船梢和。女婿在我们最困难的年月里,帮助过我们,不能忘本。她听着母亲的话,心想背后有人说我配武大郎,武大郎人好,跟他,无怨。只是这个武大郎人不好,我嫁了他,不怪他;只是我不好,没生儿子。谁怪谁啊!不仅仅为生存,还有娘家养育之恩要报。当弟弟瘸着腿,喊叫饿饿饿,一切令她心痛,从未想过出嫁后的遭遇。默默辛酸的人生,报恩付出,顺从绝望。她脑子不清时哭,清醒却无半滴眼泪。
那年的故事,一位姑娘的故事;为生存出嫁,做姑娘时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明黄色的虞美人花,凋残了,深褐色木格子老窗口黯淡,失去光泽。
过后一段时间,画家又来运河边画画,与她面对面相遇。不过她的病更重了,不知为何,一个劲对他傻笑说了了。了了。不久病死。我又能对画家说什么啊!也许他会记住那个小小的窗口,那片小小的阳光,然后也会再去爱别人。那年与画家告别,他把虞美人画送给了我。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运河两岸的风情,连着人生况味,连着开拖船人家,那小阿妹真的考上了市越剧团。而那朵虞美人,明黄色的美不见了,不可挽回,永远消失。光泽有无间,花开花谢。雨落时光,只为曾经的娇艳哭泣。
若干年后,当我在无意之中,翻出那张虞美人画,颜色如此憔悴泛黄,却又如此疼痛美好。就这样,于是旧年在时间里面,也就有了新的成份,化作伤感难忘,辽远凄美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