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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偶书

  ○ 余夫

  一

  凌晨,老屋的木板床上,我是被东、南、北窗传来的鸟叫,滴滴、啾啾、喳喳、咕咕……从混沌中拉醒的。

  由是,渐渐明晰中,我想,无论此生遭际了多少红尘喧嚣,也无论对这些年城乡豹变的粗粝多么愤懑,值此天籁鸟鸣,天光云开,恰似冰雪消融,源头活水来,我被灌顶、澡雪,瞬间原谅了世间所有的失序、不堪。

  更喜,一阵公鸡司晨之声,从后村遥迢传来。它们似枚枚箭镞,飞越荷塘,穿行密林、杂树,翻过屋墙、篱笆,抵达我清净的耳膜。城中小区里,夜间偶听到蛙鸣,我总是将信将疑,此下醒来,这真切的呼叫若鸿蒙漏洒星光,璧入掌中;黎明的光与暖,渐次来到一个曾经乡居者的心里。

  二

  早餐母亲准备了煎饺,又熬了稀粥。还备了一小碟咸嫩炒笋作佐菜。

  矮小方桌,一边倚靠了南墙角,另三面,父亲、母亲、我,各一把竹椅就坐,我们就这样小聚。父亲大嗓门,说着姊妹们最新的情况,村里村外的新闻,然后是一番感慨,教书匠话语连绵,旧腔之痕仍在。有关身体,他犹豫着,让我问下医生朋友,仍不太利索的左腿是否还需再打一针封闭;我询问母亲的腰痛,是否加剧了,与以前有何不同?……边说,边吃,不紧也不慢。

  想起那个画面,梵高的《吃马铃薯的人》。贫寒一家,聚在一盏罩灯下,品食着简单的晚餐。劳累了一天,画面中他们憔悴而疲惫,眼神隐匿于黑暗中。低矮的屋顶,密闭的空间,拥挤不堪,我看到了压抑,沉重,困窘与悲辛。但跳出来看,这种纯然质朴中,也潜流着一种家人团聚的亲情,那守望相助的无言宁馨。我曾藉此表述过我们年少时代的生活,此下再度浮现,惟长子的我单独跟父母一起吃着早餐,很是特别,也甚觉幸运,米粥品出了幸福的味道。清明时节,慎终追远,因疫情所羁我没得回来;再过段时间,端午了,想姐姐妹妹们会再来团聚。

  自年少出去,读书、工作在外已多少年了?我没能这样独享与父母一起的早餐。小方桌上,平静地谈论着苦、痛,乃至生与死这样的大义,也无意间坦然出,从容中的无奈、无奈中的某些宿命。

  “向前看”,不屈、无惧!我顺应父母之愿,领受着那无厌教诲。

  ——此下,我把这与父母一起的晨炊,视为上天的眷顾,一份不啻圣餐的深味,和大美。

  三

  院子外,东南角,一早就听得那葱茏茂密的树林间,每隔一会儿,快者数秒,长者分把钟,传来拨浪鼓似的响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一串串,一梭梭,一嘟噜一嘟噜的,很是新颖奇妙。

  父亲说,这是啄木鸟在啄木。

  生活乡村10多年里,我可没见过啄木鸟呵。我要看看。

  偷偷踅摸至院子东南一角,我伸长了脖子,试着看那正忙碌的家伙。那几棵高耸的树,是堂兄家的。楝树?榆树?樟树?藤蔓缠绕,枝叶繁茂分不清。定是里面长了蛀虫,这家伙一早就匍匐其中,但许是藏得太过隐蔽,再或我的眼镜片清晰度不够,反正转来转去好一阵,仍不见其首也不见其尾,只有那笃笃声仍像连贯的子弹,从葳蕤里射出来,抛洒在五月的空中。

  我有点失望。

  我当然也更高兴,为生态的一寸寸恢复。

  只是,仍有些无厘头的烦恼盘踞,特别是前面,在村口我与村人一通闲话之后。其实这“甜蜜的烦恼”、“温柔的戕害”已存在数年了,三年前我在抽屉文字里表述过。

  农村禁止打鸟,动物保护上弦,确使环境改良了不少。强脚树莺、白头鹎、珠颈斑鸠、布谷子、戴胜鸟、小杜鹃、四声杜鹃……一年年多了起来。许多小动物,也都村前村后、塘里塘外、树上树下,飞窜而出了。但生物链还没有环环相接好,由此一些物种如白鹭、松鼠,过多繁衍已造成了失衡。就拿后者来说,袭扰我们村的松鼠团伙,一直以来生活在西苕溪之南的和平山区、丘陵地带。这些年它们为觅食借助便利的镇村公路、港口大桥,悄然鬼子进村。不但将树上鸟蛋鸟巢食毁殆尽,桃李枇杷果子悉数咬噬,还溜入农舍,偷吃鸡蛋鸭蛋。如是生物畸变、超量繁殖,未有天敌克星,让村民干瞪眼而手足无措,久之,一重生态之虞在凸显。

  四

  我跟着母亲去采摘蚕豆;菜地上,我听到母亲无意间说的几个词,倏然被震撼到。

  村口公路往东长五十米,原先其南一片是我家承包田。前几年村里大面积“统筹”调整,租给了县西部一外来者种大苗。今日这些红梅或樟树大苗高过了头顶,村子由是告别了水稻、麦子、油菜。

  承包田前的一溜自留地,一直仍归属我家。先前种茶,后改成种菜,去岁秋天我在此挖过两垄番薯。眼下,初夏时分,蚕豆正上粉,几乎是最后几茬青豆可餐,母亲要为我备一份捎带。

  早饭后拎起那硕大的竹篮,我硬要与母亲一道去采摘。拗不过,母亲走在前面,左手拿了只红色大马夹袋,右手一根父亲新斫的小木棍——为我返程扛菜搭肩而用,此下为了赶露水。

  长溜的蚕豆地上,蚕豆杆叶葱茏拥簇。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它们已到齐腰深。霞光,从东畈头那边照来,没有柔和、温婉,只有直接、勃发,镜片里,那些蚕豆杆上探头、企盼、张望的蝴蝶叶,你能看见溜溜的露水挂在下面闪闪烁烁,像极了女子耳际垂下的串串宝石。

  这几年,母亲因腰椎间盘骨质疏松、骨刺,身体佝偻愈加明显;右侧有时疼得厉害,整宿都难安眠。我央她到城里看了几次,医生说年纪大了,要么开刀,要么吃点药“保守治疗”。每回厨间她忙碌这个菜那个汤,把我的回来当客人,心里就不忍;而返前她和父亲总张罗着捎带,粽子、青菜干、莴苣笋干、咸笋,还有表妹送来的青团或柿子或鹅蛋,她腰一哈一哈,身形在眼里恍动,我愈加难过。直到我努力出开开心心样子,理所当然地拎起、掮肩,说着下次回来的日期,母亲才一手撑腰,强直身躯,脸上露出舒展。后面的父亲漾着笑,张嘴不言语,一瞥中我看到他门牙右侧的空洞,已没剩一颗为其挡风。

  此下,母亲先用木棍,轻轻沿行间,赶了遍蚕豆蝴蝶叶上的露水。“地里蚕豆已不多了,摘得很快的。你下来干嘛呀?”进得地里,她还是不让我下去,“露水linlang的,会弄湿衣裤的”。我留在路沿,拎着大篮子干等,回味着母亲刚才所用的解释原因的四字“露水linang“。她说了几遍,露水后面两字,我用linlang拼音标出,是我没听太清,也或者是听明白了河南方言大意,但音对应的两个汉字或一个词,我一时难写出。母亲几乎没进过学堂,汉字认得很少,只能写出自己的姓名。看电视只关注每日天气预报,偶尔越剧、黄梅戏。

  根据母亲的发音,我将linlang对应成“琳琅”,或者是dindang,对应成“叮当”,再或是lingdang,对应成“铃铛”。那么,无论是意象、形象,还是动态、美感,母亲随口说的四个字,“露水琳琅”或“露水叮当”或“露水铃铛”,都让我惊诧异常,我被这四字的瑰丽奇幻电击、立马落败。语言的边界塑造着思想的边界,我多少受过N年文艺理论教育、略谙文字雅驯,仍思不得解,傻傻地呆立在路边。

  确切说,是在高铁于十米远的田地墩柱上架起、时有动车呼啸而过的方位,我家的自留地边。

  母亲对此毫不知觉,唤我接着已满撑的马夹袋,将大竹篮递给她。她不奇怪儿子常有的那幅书霉头样子。复又哈着腰,埋首密密匝匝蚕豆杆丛,那些绿色,像不变的浓情,簇拥、紧裹着她。

  抬头,田野仍是一片青绿,展铺如涌潮,高铁上之而上的天空,一片瓦蓝。

  五

  初夏的村庄,阳光明丽,草木清华。潮润的田野,白云逡巡,燕翼自在,它们都在等着更热烈的日子,生长丰沛的喜悦。恍惚中,风趟过了插秧季,我分明提前听到了小杜鹃、鹰鹃与董鸡的鸣叫,像是对冲,又像是呼应,高昂而激越地诠释着江南的农耕,悠扬顿挫,此伏彼起。

  走出庭院,像每次返程前那样,我仍在葡萄架下驻立片刻,巡看周边的田野、水沟、蒲塘,鸟雀欢快飞过;回首,顾望,那院中的小菜园,洋葱开出的球状白花,茼蒿那容易错视雏菊的黄花,弟弟家新种月季的硕大红花……岁月深处的微茫,微茫中绽放的絮语,伴新搭的黄瓜架,它们翘不落泥。

  老屋,新宅,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时光压迫中,芥子纳须弥。惟愿花香鸟语,依然环绕,清简净美,福泽绵长。我,深爱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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