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新兴
上世纪80年代,上海书画出版社曾出版《中国印学年表》一书。是书上自宋元,下迄今世,共辑入各时期篆刻家2000余人。在该书的现代部分,湖州籍篆刻名家陆树基列入其中。
陆树基(1882—1979),字培之,号秀重,别号根仙,湖州人,清光绪秀才,官至清农部主事,46岁后移居上海,做了寓公,故今在湖知者甚鲜。他擅书法篆刻、诗词,当时一些名人和书画家出示名贵印石,常请其治印。他的书法也佳,笔者曾藏他与湖州籍画家庞左玉(收藏家庞莱臣之侄女)书画折扇,陆以章草临书谱局部,庞写花草,两位作者均为湖州名门之后,所作就更显珍贵。
陆树基为湖州陆学源之子,著名藏书家陆心源之侄。陆学源、陆心源不仅仕宦,而且均是文化人,陆树基因而自幼受到良好的文化艺术熏陶,十余岁就习字学刻。陆心源建潜园后,常邀俞曲园、杨见山、吴昌硕等在园内吟诗作画,操刀奏石,陆树基每每在旁观摩,受益匪浅,艺乃渐进。他治印宗秦汉,作品线条挺拔、刀法苍劲,常使人疑之为汉印。吴昌硕对其印作曾有“印雅能得秦汉遗意”的评价。
湖州耆宿谭建丞曾回忆,与陆树基先生常年交往,除了就书画、诗文向他请益外,亦常求其刻印,前后多达数十方,印石均是上等的。两位老先生因书画而深交,诗词唱和,乐在其中,成艺坛美谈。
树基先生对治印也颇自负,曾有自述:“余刻印近五十年,客有许为可列西泠八家之林,余自知可追踪后四家,前四家则不敢追攀也”。陆培之一生刻印甚多,八旬后仍能奏刀。由于有深厚的古文功底,其印的边款也很有特色,或诗或跋或古或今,发感慨、考史踪,少则几十字,多则几百字,这在印坛是很少见的。他的传世作品有《宝史斋印存》《陆培之印存》《固庐治石耋册》《耄年印迹》等等。均由吴昌硕先生题签或作序。
陆树基除治印外,还精鉴赏,眼界甚高。他曾对其叔陆心源所收藏的湖州“千甓亭”砖进行全面鉴别,去伪存真。有文载:“陆氏先人所藏之书札、墨迹等,皆有陆树基识语”。他曾为明书画大家董其昌《溪水亭子图》题跋:“昔人称董文敏山水树石烟云流润,神气充足,而出以儒雅之笔,风流蕴藉,为当时第一。以书画妙天下,如高丽琉球均知宝之。此帧画笔潇洒秀润虽未书年月观其字迹乃周甲以后所书,相传香光晚年尝用昌字圆印也。百瓞楼主人好古精鉴别,收藏本富。丁丑之后散佚几尽,近年作客沪滨重罗法书名画,既得此帧属为题识,时岁在……吴兴陆树基培芝书于海上之心太平居南窗下”“同邑沈虬斋氏曾藏香光墨笔山水金笺,幅式与此正同。乙卯岁归余斋中”。董其昌为明代书画大家,在中国美术史上有着重要地位。董的作品历来有“片楮单牍,人争宝之”。能为这样一位在文人画发展历史中,与苏轼、赵孟頫并列的人物的作品题跋,足见陆树基在艺术界、收藏界的地位。
陆树基家境优渥,故每遇书画篆刻佳作,总要斥资购得。1962年,他在上海朵云轩以45元收得吴昌硕与王一亭画轴一件,十分高兴。缶翁画上的题跋内容非常丰富:“鱼味其鲜,蔬味其馨,商量画稿烹中泠。甲寅寒夜,白龙山人过我萧斋,共涂此幅,实有其景,非泛语也。缶翁记。又:鱼初出水,蔬自含霜,酌酒一觞,百忧都忘。灯下补题,苦铁。”此甲寅乃1914年,是吴昌硕先生定居上海第三年,缶翁与同乡王一亭先生十分友契,王对吴立足上海画坛和在东瀛的影响力,可谓鼎力相助。是图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吴与王交往的情景。
陆树基先生除收藏书画作品外,还喜欢收集高古物件。吴昌硕先生对其藏品概括为:赤乌九、黄龙三、汉印千、秦权二(赤乌、黄龙为三国时年号,这里指这个时期的砖、秦权、秦代衡具)。 1906年,他自选藏品辑成《宝史斋古印存》《苦铁印存》等数种,也由吴昌硕先生题签、题跋。
当年谭建丞与陆树基同居马军巷,按辈分陆是长辈,但他十分谦和,曾见陆致谭信函,均尊称谭为兄。陆对谭书画、篆刻学习影响较大。谭先生曾回忆,陆常告诫,画画取法乎上,要多看和临摹明以前名家之作。1957年,谭老汇集几十件画作,请陆作序。陆写道:“我国古画,汉尚淳朴,唐宋尚工整,自元以降,则渐入写意,至有淸乾嘉,大概不求形似矣。建丞谭兄自少工绘事,在学校教图画,中年学力大进 ,以写真写实为主。如邑之岘山、道场、莫干山与太湖、碧浪湖,杭之小和山皆游览而实写之。不求工,亦不拘于中西画法也。丙申、丁酉两岁作数十帧,今续有所作,汇为一册……唯望续游名山大川,多识鸟兽草木,随笔写之,则周甲以后之作,其进步豈可量哉。一千九百五十七年五月,西吴陆树基培之书于沪渎,时年七十有六。”
1983年,笔者拟写一篇介绍陆树基先生的文章,请谭建丞先生谈谈对陆树基先生的印象。在谈及陆培之对书画收藏和鉴赏时,谭先生说:陆培老的鉴古眼力确实过人,其叔陆存斋所藏钟鼎彝器,每经过他过目,能鉴别真伪。平湖葛诗澄以万金购历代古印,象牙者多,如岳飞、文天祥等印,已拓印成本,世人称:其象齿甚旧,色泽琢工极佳。培老独密告予,曰:此皆伪造者。后十余年,葛故世,渐有人传出洵赝品,作伪者名也知之。陆培之在清农部时与京中诸名家游,如罗振玉辈常常混在一起,见多识广。庞莱臣、宋汉章等人均以上好田黄、鸡血石请他刻之。平时他很少讲话,尤不肯议论他人。他曾写一小联赠予,联云:口无臧否语,心有敬恭人。陆于治印常常自评:予刻之佳者可与西泠后四家颉颃,独边款字欠古,为不及耳;又曰:印的边线最难得佳,近来我也算得上了。又言:刻印诀在“毛”字,毛出于自然,知者鲜也。
当年陆树基还常与他谈及其叔陆存斋,其中有陆存斋(心源)两次死里逃生的故事。
陆心源不仅是个文人墨客,而且从政,官位也显。清咸丰九年(1859),陆中举后,先后担任过知府、广东道台、盐运使,官至三品。说到陆为官从政,曾有两次死里逃生。一次由翁同龢、恭亲王等相助而死里逃生;一次是翁同龢、恭亲王不愿帮忙而死里逃生。光绪年间,陆在担任广东道兼兵道时,被人参本,清廷追查,不仅被免去官职,而且要定其死罪。后因恭亲王等人帮忙,礼部申报陆已故,谎混过关。事后陆隐居故里其别墅“潜园”。
过了几年,陆看看朝廷不加追查,萌发再度出山做官的念头,就到礼部活动。礼部熟人考虑到对陆当年已申报过,不敢帮忙。陆便想到曾有交情的翁同龢,就派人将家藏清罗聘所画的一本册页送至翁,请翁转送恭亲王,求恭亲王在慈禧面前说情推荐。但翁在收到陆送来的册页后,不发一声,拿出200两银子,打发了来人。陆对翁的举动十分不满,认为翁不念旧时交情。隔了几个月,恭亲王、翁同龢均失势,恭、翁派系上的人均受牵连。这时,陆才暗暗庆幸,心想如果当初翁、恭帮忙,自己重新出山的话,肯定要受牵连,加上前番假申报陆已故之事,两罪并罚,死罪难逃。
陆晚年与其侄陆树基说及此事,认为翁当时收件后付钱不肯帮忙,有两种可能,一是翁已知恭即将失势,如推荐人反而不好;二是翁确实喜欢罗的画。但究竟什么原因,他始终没有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