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兴元
有些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港湖小区住了十四年,搬离至仁皇山新居已整十年。因工作关系又来到与港湖小区一河之隔的长岛公园办公,站在窗口眺望对岸的老宅,仿佛走了一个回轮……时间到哪儿去了呢?
记得刚搬到港湖小区时,往北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通往南皋桥至太湖边的路很窄,也就过一辆卡车的样子。路西造了十幢别墅,空置那里少有问津。那时大家手头紧,也没有这种意识和想法,少数生意人即使买了也低调不吭声。南面是港湖大桥,犹似一条城郊的分隔线,一到冬季骑车穿过桥洞,有股寒气迎面袭来。由此,下班回家我常自嘲:回乡下了。东边与长岛隔河相望,岛上民居杂乱陈陋,厌烦的是半夜货轮机器轰鸣声。因比较偏僻,日常应急买点用品、吃个小饭,全靠大门口的几爿小店。后来城市建设力度加大,沿太湖路高楼鳞次栉比,商场、体育馆、“风情小镇”……环境大为改善,长岛也从一个破落的小村庄演变为市民向往的公园。真是物非人非啊,然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小区门口的那家面馆。
因新机构吃饭问题还没协调好,大家只好各显神通,自我解决。快到吃午饭时分,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何不到那家面馆吃碗面解决了事?走过去也不远,只五六分钟的时间。就是不知道这个面馆还在不在。心想:如不在了,其他店还会有的。说走就走。
到了小区门口的拐弯处,一眼就看见了那家面馆。坐落的位置没变,仍是两个门面,只是招牌更气派了,原先在铁皮上写了自由体,现在专门弄了个横匾,红底白字“文文面馆”。书法体,十分亮眼,站在太湖路上抬头就能瞧见。我扫视了一遍,理发店、日用品店还在,小饭店已换了名字,其他铝合金装修店、油漆店、水果店没有了。心里满佩服阿文的,十年了还守得住。
“多少年未见了嘛,怎么今天到这里有事体啊?”离面馆尚有近十米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招呼我。
我定眼一看,这不是阿文吗,人还真有些变化,背稍有点拘了,头发已花白,眼袋往下垂,眼白有点泛黄。“你还认得我,十年了还未来过,今天来再尝尝你们的鳝丝面。”我捡了一个位子回应道。
“你稍等,马上给你去做。”随即她往厨房里喊:“一碗鳝丝面。”见她端着面碗走进走出,动作还麻利的,趁隙还问我“现在在哪个单位呀?”
“单位换过两个了,不过已退下来了。现在搞文化工作。”“好好。你斯斯文文的,搞这个挺合适的。”做生意的人,情商就是高。正说时,一个身形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给我端来面条:“你的面条好了。”转身就到厨房去了。
我问她:“这是谁呀?”
“这是我儿子。”
“那‘老头子’呢?”
“已经走了。”听她的语气平和,估计已走了好多年,我也消除了尬意。
我吃了一口面,还是老味道,真不错。鳝丝切得整齐考究,汤汁浓,亮晶晶的,色香味齐全。
“葱花少了,再给你加点。”她知道我的口味。
“老妈,韦老太太的两碗面,我去送了。”她儿子一看没有客人了,抽空说道。
“好,你去吧,看看他们家还缺点什么。”
我奇怪:“你们已搞外卖了?有许多骑手,怎么让你儿子亲自去送。”
“我也不当你是外人了,实话告诉你,去送的那户人家是小区里韦老太太一家。她真是可怜,老公一退休就没了,还留下一个脑瘫的儿子,智力只有三四岁。老太太和我老公同单位的,退得早,工资少得可怜。我们从开面馆开始,每天中午送两碗面,雷打不动已二十多年了。”
她稍停了会,还带了点歉意说:“你还记得否?你搬家那时和小朋友来吃面,只给你们三碗鳝丝面,其实五碗有的,只是两碗要给韦老太太,我老公故意说只有三碗了。”
我心中忽然感觉有股情绪往头上涌,眼睛有点酸,也说不清被她一席话感动还是饥饿了,嗖嗖一碗面几分钟就入肚了。我见她忙,扫码付账,即刻说:“付了。这段时间会常来。”
“谢谢!你来了,带来人气,生意更好。”她满脸笑意,不像是客套话。
回单位的路上,我陷入了沉思,眼前浮现出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去吃面条的情境。因几位小朋友帮我搬新家,九月份的天气还比较热,快到中午时,个个满头大汗、饥肠辘辘。我说去吃饭了,先填饱肚子。我们一行五人走出小区大门,图个方便,径直冲了进去。这个店我没有进去过,装修房子那会儿,路过这里,总觉得这个店名,轻轻的、糯糯的,少女感特强,甚至有些别样的怜意。朋友都很实诚,见我囊中羞涩,遂点了咸菜肉丝面。我执意不肯,人家累了大半天,无论如何是过意不去的,既然请客,就得咬个痛指头。“我们浇头很多,随便挑。现炒也可以啊。最拿手的现炒鳝丝面。”一位个儿不高、三十来岁的少妇,笑咪咪地向我们招呼。声音脆且宏亮,不像从这个小巧女人口说出来。细眼瞅瞅,人的模样还是不错的,大眼睛、双眼皮,鼻梁挺稍有点翘,尤其她的发型似二十世纪上半叶上海滩唱《夜上海》的往上卷的那种。走起路来蹬蹬的,节奏很快,一看就是一个会做生意的。
我的陆姓朋友问:“你的面馆就是按你的名字起得吧?”“是啊,是我家的‘老头子’给起的。本来我不愿意的,等我晓得他的朋友给招牌也写好了。”
我的杨姓朋友随即道:“那我们以后就叫你文老板啦!”“随你们叫,小本生意,称不上老板,大家开心就好。”
我的卢姓朋友说了半句吞在嘴里:“那叫你阿……”,一转念她的老公也在,别把玩笑开大了,不好收场。我觉得这对夫妻蛮有趣的,她老公比大几岁,充其量也不到四十,怎么叫“老头子”。也许在家里叫惯了,有意发嗲。
“那就吃你们拿手的鳝丝面。”我忙招呼几位朋友先坐下,然后向文老板下单。
她马上往厨房里喊:“五碗鳝丝面,‘老头子’。”
“鳝丝不够了,大概只有三碗的样子。”从推窗口伸出一个头顶半秃白胖胖的挂着诘笑的脸。这就是她嘴里称作的“老头子”。
“不好意思,就三碗了,其他两碗要么狮子头。我家的狮子头,个头大、面粉少,很香的。”
我和张姓朋友异口同声:“我喜欢吃狮子头。”张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赤膊兄弟,“怠慢”一点也不要紧。因没吃到当家面,过了两天,我专门来品尝一下鳝丝面,果然名不虚传。也就是到今天才知道少的两碗面是为了送韦老太太。
等我们吃完面,吃客几乎散场了。“老头子”才走出厨房,透透气。中等个子,腿粗臂粗脖子粗,十分富态。他换了件黑色丝绸对襟衫,裤子也宽大松驰。他没人似地拉来一把藤制的躺椅而入。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你们几位小朋友感情不错。搬家还相互帮忙。”声音浑厚中气足。
我打岔说:“是是。你烧的面真的好吃,货真价实。”
“这点不吹牛,我也是大宾馆厨房出来的。因家属下岗,才一起开了这爿小店。”他把阿文说成是家属。
我们聊了几句,因搬来的家具还没摆好,也没有那个闲工夫听他拉呱,我说:“各位兄弟,再辛苦一下,过去把家具摆摆好就完事了。”
他见我们话不太投机,不紧不慢说:“你们忙、你们忙。”然后,闭目养神,手里的蒲扇还在轻轻地摇。
后来,我每次吃面,只要他空下来,就跟我聊市里发生了什么,有什么爱好,我觉得他消息挺灵通的。他觉得我是挺牢靠的,喜欢跟我聊大头天话。
好几次,阿文特意过来:“别听他的,一个烧菜蔬的胡说八道。”再后来,听说他生病了,而且是个不好的病。也不常来了,偶尔一见,人很消瘦,已没有原先的精气神。厨房已叫了本家的堂弟阿二去掌勺。我也因单位食堂有吃,几乎不去吃面了,相互见面更是少之又少了。
走着走着,不觉到了单位门口,守门的保安老陈大声嚷道:“介快!饭吃好了。”我点头应道:“吃了碗面条,很快的。”到了办公室,冲了杯茶,呷上几口,心中却难以平静下来。天底下,相遇相见、未遇未见的人,来了走了,活着的、后来的人为了生计,可能重复着祖辈父辈再平凡不过的路,也正因为这些,不为人知且善良辛苦生活着的人们支撑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