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有章
烈日当空,整个儿的田地处在骄阳的炙烤当中。正午的天空里难见些许黑云或者白云,塘塍上有三两枝栎树,也见不得树叶的一丝晃动。远处的桑地或者田埂上,望去是一片明晃晃的热浪在闪烁。村前有一座小山,静静的,蔫蔫的,没法给小村带来些许清凉。没有风,只有滚烫的热气在田地间蒸腾。背朝着光天的庄稼人,双脚杵在滚烫的水田,不时艰难地直起身子,扭动一下酸疼到麻木的腰身,嘴里发出“嘘—嘘—”的口哨。这是他们在呼风,哪怕真有蚕丝那么细微,也是来自天际的恩赐。
“茶来了茶来了!”田地里即刻有一些骚动。
不止因为口渴,更因为趁着喝茶的机会走上田埂挺一挺腰身,活络一下筋骨,在栎树下暂歇片刻。茶水是小队的畜牧场里烧来的。养猪大爷挑来两大桶茶水,茶水里面放两三个他制作的竹筒茶具。三五厘米粗的竹筒,一节,一头削成鸭嘴型,便于对嘴喝茶。一根竹棒穿进小竹筒,作为柄。喝茶的姿势就和大厨拿着大勺尝味是一个样的。渴极的人一哄而上,抢着竹筒喝茶。咕咚咕咚,咕咚咕咚。谁都顾不得现在的人以为的卫生和形象。姑娘刚刚喝完,小伙立马抢过,还“好吃好吃”地品着滋味,引来一阵猥琐而快活的笑。
我那时十五六岁,也算个“读书人”。我不习惯大伙儿这“大呼隆”喝茶的方式。你想啊,这么一个竹筒,男女老少龇牙咧嘴的,咬着它大口大口喝,茶水口水和着汗水,满嘴流淌,很是腻腥。我拿到竹筒,在茶水里倒腾两下,舀起茶水,撅起嘴,嘴唇尽量不触碰到竹筒,像龙吸水。
“要毒死你啦?!”我会遭受一两句并无恶意的骂,但我的心理障碍无法排遣。
“啪啪,啪”,龙溪的塘堤上突然传来清脆的几声响,“棒冰来了……棒冰哎!”
是邻村一个叫“杭州阿大”的老人,弯腰驼背的小个儿来卖棒冰。他经常坐了湖杭班轮船,到杭州抑或是湖州去批发来一两箱棒冰,到达山水渡上岸,从下塘、湖塘一路叫卖过来,到了我们村的田地里,箱子里尚且剩下少量的几支。带钱的人就上了田埂交易几支。白糖棒冰两分一支,奶油棒冰五分一支。
有钱人是少数,不然,一箱棒冰从山水渡一路叫卖过来,哪轮得到我们村?小伙会给心上的姑娘买一支,但这必须要有某种前提的,否则你要被骂死。要好的几个则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清清冷冷的,斯哈斯哈,一支棒冰要爽透好几颗心。
那时,最令人神往的,还是那一碗“清凉汤”。
清凉汤又叫“八宝汤”,因为汤里有八样食物:冬瓜糖、蜜枣、红丝、绿丝、糯米饭、红豆、绿豆、金桔干。当然这“八宝”也会有一些变化,也不一定必须是“八宝”。有一些要领是要讲究的,比如糯米饭蒸制,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这汤水必须要放冰糖,加薄荷,这才配清凉这个名号。而且,清凉汤必须得在酷暑的当口大汗淋漓的时候,才能吃出它的极致。
乡下没有冷藏冷冻设备,要吃清凉汤还得上县城。“双抢”季节,收和种都须要“抢”的节奏,哪有时间赶赴县城吃清凉汤?总不能让已经成熟的谷子烂在田里,也不能在立秋以后再插秧。早稻的成熟开割到立秋的时间只有二十几天,你得在这个时间里完成这一大片稻田的收割和晚稻的插秧。早至三五点出工,晚至八九点收场。当年广播喇叭里宣传的洛舍公社陆家湾大队,凌晨两点就起来插秧,这经验推广了好多个大队。别以为大队干部是发疯了,干部社员为的是插下去的秧不至于立马被骄阳晒枯,要确保秧苗成活率,确保晚稻收成,确保如数上交公粮余粮。
所以要吃一碗梦寐以求的清凉汤,只有在“双抢”结束后放假的那一日。现在的你永远无法想象那时的农人,历经了近一个月的极限劳苦,难得放一天假,大伙儿还要欢天喜地结伴步行十八里,去县城吃一碗清凉汤,回来又像是吃了啥灵丹妙药,精气神十足:好吃!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