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明强
夜航班，顾名思义，就是在夜里航行的客运轮船，由于轮船的航行速度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湖州新开河客运轮船码头，开往水路较远的杭州、上海、无锡、苏州，都是在茫茫夜色中航行的。那些年，出于安全，夜航班上很少能见到女乘客。
我第一次乘坐夜杭班是1985年，我与女朋友（现在的妻子）谈恋爱不久，应邀去与她家人见面，她的家乡在离湖城南30多公里的泉佳潭，这是个陆路不通的小集镇，仅有早晚开往杭州的两班轮船停靠泉佳潭码头。在夜杭班上，首次夜里乘轮船，毛脚女婿首次上门，我心里难免有点紧张和激动，夜杭班突突了两个半小时，我的心也怦怦跳了两个半小时。
当杭班靠近泉佳潭码头时，开杭班的船老大头伸出驾驶舱高声喊道：“泉佳潭到了，请旅客们带上自己的行李上岸！”船老大的喊声特别洪亮，把岸上接船的人喊得沸腾了起来。“回家呀？”船老大跟我女朋友打了个招呼，他朝我看了一眼，这是我和船老大的初次见面，由于码头上灯光暗淡，连他长什么模样我都没看清。
真正与船老大相识，是在我和妻子的婚礼上，船老大跑到我们面前，握住我的手说：“恭喜恭喜！”妻子介绍说，他就是开夜杭班的船老大，土生土长的泉佳潭人，名叫厉阿大，他有个双胞胎的弟弟，和他长得如同一人，我们是好邻居。待会儿夜杭班来了，他还要上轮船掌舵呢。我万万没想到，开夜杭班的驾驶员竟是个毛头小伙子，比我还年轻。
晚上的喜宴开始得早，泉佳潭地方小，没有城市里的璀璨灯火，傍晚不到6点，夜幕悄悄降临，亲戚朋友、众乡亲邻，匆匆吃罢喜宴就离开了。厉阿大带着我们夫妇俩，来到夜幕下灯火点点的泉佳潭小集镇上，小集镇依东苕溪西岸而建，因水而兴，因撑栲栳而盛。在长达200多米的古街上，有旅馆、饭馆、百货铺、日杂店、豆腐作坊、农具店、绳网店等林立商铺；七家茶馆里的喧嚣声、两家戏院里的唱戏声，豆腐作坊里的磨豆腐声，应和着青石板上行人的脚步声，街旁的撑栲栳声；还有直街上那三座古石板桥，直街右拐的泉佳潭横街（德清曲溪），将江南小集镇喧染得韵味十足。
泉佳潭，是水路通往杭州、湖州、上海、无锡、苏州等地的交通枢纽，泉佳潭人家家户户都有船，船是周边百姓外出的主要交通工具，当地人有句谚语“有船就有路，有船能回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泉佳潭人勤劳善良，当地人以柳编、养鱼为生，他们乐于助人。相传，明朝中期，济南一户钱姓人家，为避战乱一路南下，行至东林一带，盘缠用尽，一家人的生计难以维持，这时一位老乞丐正在乞讨，钱姓人看他可怜，把最后的几块荞馍给了他，老乞丐深受感动，指着水潭边的柳树说：“远走不如近求，讨饭不如织柳。”这潭水就是今天的泉佳潭，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柳编成了泉佳潭的支柱产业。
湖州与杭州的夜杭班在东苕溪上对开，湖州开往杭州是每天傍晚六点开，次日早上七点从杭州返回，杭州的夜杭班时间与湖州相同，两艘夜杭班每天白天和晚上，都要在东苕溪上各交汇一次。以鸣长汽笛示安全，厉阿大说，开夜杭班是很辛苦的，眼睛牢牢盯在水面上，夜杭班到达杭州码头，已是凌晨三点，在客轮上匆匆睡上3小时，早上七点，杭班又要开往湖州，在水上颠簸七八个小时，到湖州码头已下午二点多。稍午睡一下，傍晚六点，夜杭班又要启程杭州。每天周而复始，枯燥乏味且又孤独。所以，每当夜杭班停靠泉佳潭码头时，他都有一种回家了的亲切感和莫名的冲动，喊话时控制不住，嗓音提得特别高。
在厉阿大开夜杭班的十几年里，正值改革开放的重要阶段，杭班分上下两层，每天坐得满满的。厉阿大个子不高，皮肤晒得黑黑的，他是个热心人，外地客户来泉佳潭购买栲栳，只要他不掌舵时，在舱里，他早已跟客户谈好供应商和价钱，从不收取报酬，用他的话说，就算为家乡作点贡献吧。他不掌舵时，还常坐在客船尾，嘴里哼着家乡的小曲《柳编欢歌》：“一根柳条细又长，捏在姑娘手里厢，编成笆斗团又圆唷，盛来黄金万千两。一只笆斗团又（介）圆唷，编在家家屋里厢，蚕花万培装斗内唷，换来黄金万千两。”歌声在东苕溪的夜空上回荡着，逗乐了船舱里的乘客，逗欢了船尾的鱼儿。
夜杭班停靠沿途的码头时，驾驶舱的船老大一般都不出舱，可厉阿大第一个走出驾驶舱，帮乘客们搬行李，搀扶老人、妇女儿童，有时还自掏腰包，帮一些老弱病残的人买船票，认识他的人，常翘起大拇指为他点赞，而他却说：“这没啥了不起的，能帮则帮。”乘客们说：“这是他最感人的豪言壮语！”
有天中午，我和妻子从她舅舅家乘坐小船回泉家潭，转乘回湖州的客轮，因妻子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由于小孩的哭声，舅舅、表妹放慢了划桨的速度。谁知，当小船驶出泉家潭南面的三岔口时，杭班已解开缆绳，正缓缓驶离码头，舅舅、表妹加快了木桨的划动频率，以最快的速度向客轮靠去，“哗哗哗”两支小木桨在水中划动所激起的浪花，溅入了船舱；可杭班已到河心，我们向杭班不停地招手，突然，杭班调转方向，向小船驶来，当杭班稳稳停在小船边时，厉阿大从驾驶舱里探出头来，叫水手把我们拉扶上客轮，好惊险的一幕，而厉阿大坐在驾驶舱里，双手仍紧握着舵轮，不慌不忙……
夜杭班停航了近30年，但厉阿大当年开夜杭班的故事，至今仍在泉佳潭传诵。
